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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蜇

来源:《太湖》2019年第2期
作者:万健强
发布时间:2019.04.28

那么一个夜晚,风将院门裹得紧紧的,屋子里光线很暗,我伏在桌案上用笔记录些什么。那些矮矮的院墙,似乎并不能牵绊住风的腿脚,任凭它在村子里跑出跑进。当然,也有些风不熟悉的事物,比如场院平地上多出来的土包,墙角新垒的柴堆和草垛,又比如低洼里蹲着的一棵大槐树,干裂沧桑的躯体只剩下几条能够发芽的枝杈。风往往会在这些不熟悉的事物身上栽跟头,在黑暗中发出几声恐怖的嚎叫后,趔趄地穿过大地。

我放下手中的钢笔,把头伸向窗外,潮冷的湿气一股脑涌进屋子,身体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估计是整个村庄唯一亮着灯光的房屋吧,风声细细密密地穿透进来,像是要把昏黄的光亮裹挟到无边的黑暗之中。我象征性地咳嗽了一声,制造出生气,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老实地进入梦乡。在此之前,我有很多种证明的方法:学狗叫,学猪打鼾,学牛反刍,或学木柈子被扔进火炉时的“噼剥噼剥”声。可惜这些声音没来得及在黑暗中延伸就被早早地驳回,我想等上一阵子,可它们消失了。

稍远处的空气中隐约有两团模糊的影子,像在大口嚼食着吃物,发出嚓嚓簌簌的声响。我关上窗户,开始担忧起平日里跟我毫无关系的生命,一条老掉的狗,或者一只正处在发情期的母牛。

我的脑海里始终怀想起这样一个场面:自己走在一条无人问津的沙石小路上,天空像一块浅灰色的破布,被人扯烂的地方打上了深褐色的补丁。田野里的绿树全都枯萎了,稀稀拉拉,像老人干瘪的尸身林立在风中。远处影影绰绰的荒草里,无数只马蜂争相起舞着,像在举行盛大的露天祭祀活动,而我成了牛羊的替代物,作为祭品献给祖先和神灵。马蜂们争先恐后地将命运的刺狠狠蜇进我的血肉里,待我忍着疼痛用针一一挑出来时,它早已深深渗入我的梦中了。

我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孩童时代的?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我清楚走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过。那些远远近近的吵闹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在某个呼吸停止的夜晚,记忆会凭空消失,连同捉迷藏,也连同那些蜇人的马蜂。

我们在玩捉迷藏,那时的我们都还没有长大。草丛藏不住人,榆树藏不住人,粪堆藏不住人,泥皮脱落的土墙也藏不住人,再加上一些把门狗的叫唤,目标很快就会暴露。玩了好几年,哪些人爱躲哪些地方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在找人藏人时都有自己的方法和套路,比如游戏开始时,我就独自溜回家看电视。找的人找到星星出来时也找不着我,藏的人一直藏在那里不敢动,任凭蚊虫叮咬,眼瞅着天快黑了才跑回家。后来被他们发现,就再没有人愿意和我玩游戏了,直到有一天我向他们保证以后再也不耍赖皮。

常在村头的野地溜达,便知道碗有盛饭的用处,狗有看门的用处,老牛有耕地的用处,鼻子有呼吸的用处,铁锹有改变地形的用处,学门手艺有吃饭的用处,屋檐有遮风挡雨的用处,白云有装饰天空的用处,生殖器有传宗接代的用处,香烛烧香有供奉的用处,没有哪一条路是一无是处的,我在捉迷藏时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那是条荒废的死路,我从没见过有人在上面走。小路夹在两户人家中间,壁侧是高大的青砖院墙,只有斜歪着身子才能通过,尽头是绿油油的菜田。在他们高喊着“开始,一、二、三、四、五、六、七……”时,我缩了下身子踏进去。道很窄,脚下有些滑,有石头和空啤酒瓶被扔在其间,中途有个障碍物挡住去路。那是把废弃的高粱扫帚和些许木柴,若地方宽敞是能够跃过去的。我只好一步步地从障碍物上走过。突然,马蜂像生日宴会上的礼花腾空炸起。我踩到了他们的老窝,摧毁了它们辛勤搭建的家园,搅乱了它们无人打扰的生活,马蜂像寒风一样向我袭来。

就像今晚呼呼咆哮的寒风一样,村庄成了我的替代品。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死路的,那阵“马风”停后,我倒在了土地上,天空很蓝,飘着几朵云。我像生了场大病,好在自己从死亡的坟堆里侥幸逃脱出来。

人这一辈子能改变很多事物。扛把铁锹在枯井边种棵桑树,等几年就能吃到桑葚,夏天天热时还可以乘凉,哪天你不高兴了,把树砍掉,麻雀便换了棵树叽叽喳喳。你朝一面墙撒尿,或随手抛了块砖头,并不知道自己改变了什么。比如我的姨夫,清明去山上给祖辈烧纸,却不小心把一座山给点着,结果蹲了牢房;比如我的表姐家里起房时,架手上落下的砖块,将一个孩子活活砸死了。时间里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另一个部位也随之改变,没人明了它暗示着的寓意。那次捉迷藏踩到马蜂窝后,听说有只黑狗被蜇死了,菜田的主人被蜇得不敢再去地里拔草,而我,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也饱受噩梦侵扰。这些都是我所改变的事物。

大风是要刮一夜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睡着,夜已经很深,困意却迟迟没有来临。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风刮得很紧,我和爷爷走在回村的路上。雪下得很厚,鞋底磨在雪上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我跟在爷爷身后,一前一后走着,彼此并没有说什么话。那打着哆嗦的身体直往下沉,爷爷回头看了看我,停下来等着。雪下停了,风没有要停的意思,像要把人刮歪。赶上后,我和爷爷并排走着,他喘得很厉害。若不是脚趾头被冻得硬生生疼,真想让风把我卷走。爷爷气管炎严重,他年轻时喜欢抽烟,老了后抽得更厉害,大家都说他的病是抽出来的。风像把冰刀,在脸上和头发上划来划去。那晚,我不清楚走了多远的路。只知道两茬人,祖辈和孙辈在雪地里走着,夜里的风很大。

如果说马蜂只是将毒刺蜇进我的身体,那时间是将毒刺蜇进一个人的骨头和命。活到一把年纪的人,往后的日子都像在熬,熬到棺材落土的那天才算结束。我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在时光里慢慢老去的,他们活出了一些经验或见识,坐在黄昏里回看世事变迁和动荡的岁月。卡在死亡关口的人,要随时准备好承受比多病的肉身还要沉重的精神负荷。此时他们眼中哀怜不舍的,多半也是蒙了灰尘的的往事旧物。爷爷常在我剩饭的时候用筷子敲碗,嘴里哼唧着,三年饥荒饿死了多少人(有时也说打仗饿死了多少人),或等你牙齿啃不动再想吃时就后悔了。一个人长老的过程,永远要比长大来得长远,说不上谁牵着谁,但一切都在时光中有了变迁,成为最终的样子。

寒冷的风就像是马蜂成精后变得,舌头里藏了无数根毒刺,爷爷去世前常说风蜇得人骨头疼。我知道,他有风湿病和关节炎。人老后开始喜欢晴天,喜欢坐在门槛上,从太阳身上汲取温暖,抚摸那些有阳光的日子。当生命本身进入一个冬时,大地便再也不能回暖,因为寒冷已经侵入骨髓了。多年前的冬夜,爷爷顶着大风在雪地前行时,是不是也有骨头窃窃私语的声音呢?

在那些被马蜂生蜇的梦里,有一个夜晚是属于爷爷的。我坐在灶房里的木墩子上烧火,锅里滚着稀饭。眼瞅着柴火用光了,爷爷还没有抱木柈子回来。我跑去屋后找爷爷,他已经被马蜂蜇死了,尸体就横在草垛旁,垛上插着铁叉。我掉头就跑,边跑边哭,马蜂飞过来把我眼睛蜇瞎。我成了盲人。

屋子里的灯关掉后,我确确实实成了盲人。那些熟悉的事物连轮廓也模糊不清。我摸黑上床,小心翼翼地做着动作。风在外面翻起了跟头,从远处翻到窗口,接着翻远。我闭上眼睛,耳畔枕着风声。在夜里,一棵草一片树叶的命运,又会落到那块土地上呢?

我睡不着,一骨碌坐了起来。

爷爷去世的那个夜晚,我一直陪在他身边。人在即将死亡的时候好像有预感似的,爷爷说今晚我要走了,让奶奶擦洗身子换衣裳。他安静地躺在一块木板上,眼睛闭着。我屏声屏气地守在一侧,等他什么时候死。爷爷脸部发青,瘦的就像干枯的枝杈,疾病将他最后一点气血也带走了。我原以为爷爷会在上个吐血的夜晚撒手离世的,可他还是撑了过来。死亡是件没有定数的事儿。奶奶脱下爷爷的旧衣裳后,从水盆里拿出毛巾给他擦洗身子,在给爷爷擦脸的时候,动作是那么轻缓,像在爱抚新生的婴儿。换好深蓝色的寿衣后,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爷爷闭着眼睛,喉咙里迸不住一个字眼。在我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爷爷突然动一动手指,显示着生命最后的迹象。余温没有散去,爷爷费了很大力气睁开眼睛,他看了看我,又将目光转向别处。嘴里叨念了几遍“妈妈”后,爷爷走了,和他先前说的一样,真的今晚走了。奶奶将他睁着的眼睛抹闭后,蹲门口烧了几道纸。我没有见过爷爷的母亲,但我猜想是曾祖母来领他走的,那最后的几声呼唤,是多么仓促热切!屋子里多了抽噎哭泣的声音,而屋子外面,风声一如往日回荡。

办丧礼的一个下午,我锁上门在屋子里抱头痛哭。手背一遍遍地擦拭夺眶而出的眼泪。爷爷的离去,比上次捉迷藏时的蜂蜇来得还要疼。爷爷不再吆喝我吃饭了,不再刮风的日子嚷着腿疼了,不再和我一起走夜路了,那根穿入他骨头的刺,在生命离开时也不复存在。

每个人或物都会被时间给蜇一下,那种疼痛要比蜂蜇来得沉重,年轻的容颜会衰老,好的事物会变坏。在缓慢的等待中,平滑的岁月生出一道又一道褶皱。

如果说人的衰老可以从年龄、皱纹或白发判断,那么一座村庄的衰老程度是无法轻易辨别的。但每一座村庄都会变老,譬如森林、河流、群山会变老一样,只是时间的跨度有所区别。不管愿不愿意,该发生的一切都会发生,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我不清楚时间是什么时候将刺蜇入村庄的骨头里的,但我清楚连接村庄的根断了。小时候,刮上一阵大风,东家西家的炊烟像团乱麻纠缠在一起,像小孩子拿着白粉笔在天上乱画。那烟囱里冒出的丝丝缕缕的炊烟,是树根,连接着大地与天空。不知道哪一天起,家家户户的树根齐刷刷断了。城市开始跑在村庄的前头,牛不见了,羊不见了,人也少了。这个有风的夜晚,像是村庄在喘息,或许它真的老了,老的牙齿再啃不动田边肆意疯长的野草……

随着村庄一起经受风霜雨雪的,还有东头的土地老爷庙。我习惯把土地庙称作村庄的眼睛,因为红白喜事都得在它眼皮子底下走上一遭。大冬是扬州人一年中重要的日子,到了这天,家家户户需要上坟祭祖。我喜欢折纸钱,每逢祭祖时,家里买来的金箔银箔纸被我叠成金银元宝装了满满两篮筐,一筐是烧给祖先的,另一筐则是烧给土地公土地婆的。爷爷活着时,由他领着我去土地庙烧香点纸磕头。爷爷烧元宝时有讲究,得用火柴引火,说是打火机点燃的火不干净。他教我撒元宝时要三个两个放,不然会堵缝儿,火钳拨弄时要通风,不可捣坏灰骸,烧纸时要注意背对风向等。原来烧个纸也藏有这么多的学问。烧完纸跪在蒲团上磕几个响头,我便手挎空竹篮拉着爷爷回家吃饭了。过大冬的饭菜丰盛,有黄豆煮鱼、百叶卷烧肉、青菜豆腐、枸杞炖鸡汤等。

如果问一个人最先衰老的地方,想必是他的眼睛。人老后,眼睛的神韵便跟着丢失,像蒙了层厚厚的灰雾,干瘪混浊。我常把人的眼睛比作水井,在爷爷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属于他的那口井是即将干涸枯萎的。所以后来当村东头的土地老爷庙越来越破败、烧香磕头的人越来越稀少时,我发现自己找到了村庄衰老的痕迹。

有时候,我觉得村庄还是那个村庄,爷爷他还在家中生活着。有时候,当我在路上看到某个极像爷爷的身影时,会情不自禁地跑到前面看下正脸,而后又痴痴地傻笑:不是爷爷,爷爷他去世了……

我想我得看看这隆冬的夜色,看看天上有几颗星星。正好尿意憋得难受,趁着撒尿的机会,我打开房门,来到院子里。风像张毛毯,紧紧裹着黑暗,我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村庄就像被一块巨大的印花染布给罩着,月亮是布匹上绣的最娇艳的一朵黄花。木头、牲畜、庄稼此刻都在熟睡,我不敢发出很大动静,尽管我很想唱歌。我怕自己的呼吸声稍稍加重后,疲惫不堪的村庄都会被吵醒。心里咒骂一句:这该死的风声!转眼又心疼起风来,待到冰雪融化、春回大地之时,不是风缓缓抚平村庄的伤口吗?大地的裂缝,长长的田埂,坍圮的院墙,这些都是村庄被时光蜇后的印证。我朝着那棵比人高两个头的桂树撒了泡尿,连打了两长串呵欠后,返回屋子睡觉。

很久以前,我曾做过一个关于马蜂的噩梦,在众多的睡梦中,它算是最舒适惬意的。梦里,我被马蜂蜇死了,尸体横在一条河流上飘荡,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水流向哪里,我的尸体就流向哪里。梦醒后,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不用再被蜇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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