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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空之音(新疆/陆衡鹰(壮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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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0

  所有的江河原本静静流淌,只是因为有了巨物的突起、液态的扩张和川谷地势的跌宕落差,才出现惊涛拍岸的壮观雄伟。生命本可以默然地一代一代生生不息,简单地重复生老病死,只是有了泰山北斗的激励力量和奔流到海的远大目标才变得玄奥不凡。而力量和目标又常常源自一种能量充沛,可以使人洪流决堤般的跫然之音,这跫然之音打破了生命的本真,为有追求的人们指明方向,输入永不衰竭的意志,使他们圣徒一样踏上漫漫旅程。


——耕读笔记



 

  我本空空而来,降生在桂、滇与越南边境三角线一个地图上无法找到的名叫大相的小山弄,四周被海拔近3000米的大石山环抱着。在那里,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生命繁衍,炊烟飘荡着壮乡人一种勤劳古朴善良之风,也缭绕着他们缺少胸怀梦想的浓厚小农气息,熏烤着没有山外远见却充满私欲争斗的二百多个生灵。

  在山弄里不同家族狭隘争强和肤浅攀比的生存游戏中,方家是公认的大家强族,每代都有拿国家俸禄的“官人”。尤其在我的父辈那代,方家能有人在县委县政府大院四大领导班子里占有一席之地,这在全村还是全乡,都是大家望尘莫及的优越。这种光宗耀祖的实力便成了方家族人的激励,氏族中聪慧而又争气者,常常在稻谷飘香的秋风中,传来他们年轻一代学优考中的捷报。就连留在村里的方家族人也出气顺朗,说话掷地有声。

  我们陆家是个只有六户人家的小族。在我很小的记忆中,就传着未曾谋面的爷爷在云南、广西有着三个老婆的故事,迁徙新来而使整个家族成为满足别姓扬耀威武的鱼脯对手。他给山弄添下了四男一女,个个心中盈满大姓人家咄咄凌人的鼎盛口气和被欺凌的轶事。势单力薄,我的大姑妈只能嫁给邻村一个专为乡亲做法驱邪送终为职业的“道公”。我的父亲在一次被邻村的土匪来地里旁若无人的偷抢玉米后,伤心地离家出走,先是误入国民党部队,后逃出投奔解放军。长途跋涉和日夜奔袭的游击战、阻击战,解放战争,给他落下了终身的腰椎疾病。退伍复员后先在乡里做一份与钱财相关的差事,经历一次不慎丢失一头猪公款的赔偿打击后,重回山弄生活。曾一度不安守农事稼穑而喜爱读书的二叔,却在参加乡试后,因低估自己未看放榜而成为中榜的落榜者。三叔虽目不识丁却精于私利算计,文革中成了“四类分子”,并由此亲戚关系株连,毁了我大哥和大姑妈的儿子这两个青春风华时任大队民兵正副队长的前程。四叔与我父是同父异母兄弟,也就是后奶奶的儿子,也算知书却娇惯无为,徒增了一份家族的人气。

  随着每年除夕之夜的公鸡啼鸣,一阵长过一阵的爆竹欢响之后,微微春风吹来了,艳艳山茶花盛开了,稚嫩的朗朗读书声便从散落在大石头山脚下的家家户户传出,回荡在山弄那荒远的夜里。(壮族有除夕之夜读书人守岁夜读的习俗。相传新年第一阵鸡啼后读书可以让学子聪慧,天天向上,学有所成)这是发生在孩子身上而又牵动父辈祖辈甚至整个家族的新一轮较量。平日的赢家会因为孩子成绩不佳而锐气受挫,弱族却因孩子成绩优异而吐气扬眉。

  很幸运,在我驿动的生命中,每当心空身疲,神志萎靡,便有一个声音从遥远地平线的天际破空而来!这破空之音一而再地催生并坚定地改变着旅途中的我的命运。

  从小父亲便指示我要在一座空无族人的书山中蹒跚学步,用他亲手编制的斗笠(一种用竹片和竹叶编的锥形帽子)为我遮风挡雨,用母亲开荒种植的土麻加工缝制成粗布衣裳给我保暖裹体,叮嘱我好好念书认字。而我用那一双流淌着他们血液气质的光脚板,风雨无阻地行走在通向村小学的那条田埂小径。

  是在那条从古老农家小屋通达乡间学校的泥泞小路上,从我空蒙的思想之外,传来了生命的第一个破空之音,这声音俨然蒲公英一样从大地旷野摇曳钻出,又仿佛从视力不及的绵延大山之外隐隐传来,悄悄溜进我空白的脑际和纯真的心灵,天使般唤醒并启蒙我生命中最初的人性本能意识:礼貌,勤奋,做令大人骄傲的有出息孩子。

  我生命中的第二个破空之音,却是从我和整个族人意想不到之处传来:方勇,是山弄里与我非亲非故的方家氏族,晚我父亲一辈,我叫方哥的世兄,也是教了我三年书学的农村小学民办老师。文革动乱断送了他的学子梦,但他卧薪尝胆苦读,在1978年的全国高考恢复中,一举考到省城的大学。那年秋天方家老小肩挑背扛列队相送、乡亲父老惊羡夸赞的情景,成为我后来终生难忘的一幕。其实,那时我已经到山外的镇中心小学读书,因为村里小学只有一至三年级。只是知道他那天要走,专程爬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山路回家,就为了见他一面。他是当年全乡考上大学六个人中成绩最好的一个,在我心目中他是多么伟大!但是,我回到山弄却不敢到他家去,心绪犹豫,只站立院落高处远远望着络绎不绝前往他家贺喜的人,我只是个小孩子,我顾虑自己年纪太小不具备资格,害怕自己狂乱的心不能确切表达真情受大人冷漠而羞臊。真是有心祝福而说不出口,满怀敬仰而不敢亲近,就在咫尺却如永远无法企及的天涯!对一个孩子,这是多么痛苦的煎熬哟。一直到夜里躺在床上,我依然辗转反侧,心在黑寂的山弄一次次徘徊,人在床上耳朵却一直竖着搜寻夜风中来自他家的各种声音。在道贺答谢叮咛闲话声中,在把酒话桑麻的嘈杂里,分辨寻找着他的音符,想象着他当时愉快的微笑,在心里边一遍一遍地为他祝福……

  方哥第二天中午离村时,我伫立在自家的家门口,远远地暗送别情。看着他和送行的家人、乡亲从他家鱼贯而出,列队般穿过村前地头的小道,一步一步走向山脚,又从大山脚下爬向山巅,并停下脚步歇息,我凝神注视得手心出汗,似乎他一直在一步一回头地向我传递依依别情。当他的身影和送行的队列最后一瞬间在山巅消失,我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瘫软了,心空落落地一片茫然,脑子空落落地失去意识,我心中的偶像——那一颗我常常仰望的明亮的星子被遮在了大山之外……

  傍晚,我隅隅独行在回返学校的羊肠山道上,在山风吹拂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单。好不容易汗涔涔爬上山巅,我颓然四顾,俯视莽莽群山,一边是封闭在高山深谷的荒凉家乡山弄,另一边是延伸向远方的碎石公路和白墙红瓦校舍商店,民居簇拥的繁华小镇。我在费力的想象着群山遮掩视野不及的公路远方,突然,我听到了一个破空之音隐隐从远方传来。我分不清这声音来自何方,绵绵不绝的破空之音却一丝一丝地侵入到我的肌肤,潜流在我的血脉,并在全身波及传荡。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坚定、沉着,一定要走出大山上大学的信念和决心!

  这破空之音虽然不是时刻萦绕,却庇护我召唤我走过十多年的艰苦生命旅程。那次,从镇上赶集回村的路上,当大人们听到我说要考全乡第一、要考到县第一重点中学读初中而揶揄嘲笑时,破空之音便从山巅云际飘来,让幼小的我非但没有因此自卑自馁反而更加坚定自信。一天早晨,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母亲竟问起我“学院”是什么?说是听到我在睡梦中咕咕噜噜说梦话老说“学院”、“学院”的。我在惊讶母亲竟能记住“学院”一词的同时,清楚地意识到这破空之音已经浸润了我的整个身心,每个细胞都已经充塞着破空之音的内蕴。就是在后来填报中考志愿时,老师和亲友家人都竭力劝我报读可以早几年毕业出来领上工资的师范学校,脾气暴躁的父亲甚至气咻咻地骂我是黑包公的儿——裂子,恼怒地告诫我“家族坟里就没上大学的命”。但我还是固执己见,执意不从,并在后来如愿考上广西民族学院预科部的高中班,独自一人到省城边打工边求学。

  这破空之音似乎无时不在却又不知何在!只在我与弟弟穷困中相依为命彻夜流泪卧谈的深宵传来;只在我吃了上餐不知下餐在哪里而黯然神伤的城市黄昏响起。在我右腰深部肌肉发炎化脓感染迫不得已住院,许久尚不见好,而家里借债累累,无奈无力中准备放弃治疗,等着卧床残废的痛苦绝望时刻;在全身烧得滚烫我昏昏沉沉日夜呻吟的漫长二十多天,这破空之音绕梁三日不绝地给我注入力量、清醒和活下去的勇气,让我能够忍受着巨大疼痛,在奄奄一息的死海里最后总是挣扎着浮出水面。也许,正是这顽强不屈的生命,打动了在山弄中深孚众望的算命先生,再由他那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孩子一副福相,是空前罕遇的人才”的预测,燃烧起了我的骨肉亲人砸锅卖铁不惜一切代价也拼力救助的强烈欲望。

  回想起来,方哥就像是这个破空之音的化身。我中考差录取线2分不第的那年,他已学成归来,任家乡中学的主任。是他坚决地把我拉到身边,用整整半年的时间援助我医治疾病。看我们家一贫如洗,而我的右脚筋络收缩寸步难迈,他没少花自己的钱帮我买药拿药,有一次甚至被护士误会而在其耳朵末梢采了化验用的样血。又用半年时间对我进行精心的功课辅导和人生谆谆教诲,铺就了我通向后来的成才之路。他的精诚之心,德行之质,亮出了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善爱之柄!在我凝聚浩浩深恩的少年岁月,破空之音已承载并传递着超越山弄的责任感、家族关怀和使命,启蒙我滋生一种宽宏视野和普世意义的生命意识,宗教般超拔常人的意志和内力,它自然能让我在后来无畏地投入长江之滨重城武汉,去直面风吹浪打中流击水,艰辛却不无优异地完成了我的大学修炼。

  溯源生命之初,其实早在潘多拉盒子打翻在地的瞬间,天使和魔鬼就同时获得了自由。邪恶与正义;脆弱与坚强;崇高与堕落;真情与虚假,它们都同时蛰伏于人的内心世界,并在那里筑巢。在我追求人世真理和爱的旅途,在我向人文理想精神高地奋进的征程,我也常常走得两脚血泡,两腿肿胀,疲惫困顿还要经常面临“高尚、卑鄙之路”的选择。眼下不得不面对从“市场经济精英”到阶下囚的低俗人生现实,我难以向任何一个朋友敞开心扉警世明言!我无法说清这起因生意纠纷的原委,我唯能做到的就是面壁高墙忍耐五更萧寂凄寒。任何一时半会儿的神经松懈,就有可能听到一丝丝魔音隐隐从心底渗漏出来。人世炎凉,居心叵测,公正缺失,正压制逼迫着孤独无助的灵魂,使一颗善良纯朴正直倔强的心开始破碎,抱怨自弃,被拉向幽暗深渊……那是对人类生存准则被恣意游戏的深深失望和恐惧,那是对人类与生俱来固守的生命意义的解构和动摇!就在我悲愤失望,那种人生价值观几乎崩溃之际,生命的破空之音又一次仿佛从浩渺宙宇传来:真诚,信赖,温厚和无私的关爱相依相随,启悟我摆脱世俗的平庸无聊泥淖,走向人文精神天地的突围超越。

  2006年岭南早春,当我收到来自遥远陕北高原朋友的来信,和那篇有着奇特红鲜色质的《南国红豆最相思》优美随笔,我清楚地感应到这一从黄土地上传来的破空之音,像信天游一样真诚、悠扬、富有穿透力;像高原厚土一样厚重,纯朴;像黄河飞瀑一样雄浑,磅礴。破空之音挟带着古老悠久土地上守望者的信念和不朽精神,锐不可挡。它是一种神圣的、高于肉欲的灵魂畅想和诗意般的激越交响之声,跨越南北,冲破所有山岭阻隔,嘹亮地响彻我迷茫纷乱的心野,封堵住丝丝缕缕乘虚而入的魔音,滤净一切不合生命旋律的杂质。

  破空之音传来,自是南方生机蓬勃处处闻啼鸟的春晨;阳光和煦,处处蕴藉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再回首,云遮雾障征途,其实这破空之音早已响彻我身后十五年的弯弯曲曲道路,洒满了我长长短短歪歪斜斜的足迹。那是在全国有影响力的八大城市联办的首届“冰心杯”抒情散文、抒情诗大赛时,我的短诗《静夜集》获了三等奖,而我却被同期刊登的那篇隽永深沉的一等奖散文、那篇咏赞古老黄河流域开创农耕桑麻的蚕蛾喙咬之声深深震撼。如同他那柔韧舒缓清纯而又充满澎湃活力、张力的名字,笔下那缘起蚕声的人间至深至诚的情愫,就像天使的美妙音符,跌宕跳跃着从字里行间飘飘洒洒滴进我那充满阳光的年轻学子心灵。

  身后,久久地回荡着这强悍的永不消逝的破空之音!

  这破空之音比之我曾经所有为将来日子的喝彩,以及与同龄们所能拥有的一切言语对白远要实际得多,真实得多,深刻得多……我与那块古老伟大土地的缘份,可以说就是这样先有了神的交流才有了物的往来,这有点与事理违悖,却也正合了精神文化潜伏催生之作用力犹如日光穿云破雾锋芒闪烁四射之道。

  也是这破空之音,牵引我独自背包踏上开往北方的列车。然而,抒情诗般的美好圣洁和心的幸福,也许注定要历经漫漫期待饱受栉风沐雨以后才是大约到期。1993年初秋,我在与圣地延安一水之隔的黄河东面——吕梁山深处的小城实习,主持完《吕梁报》的“外界人眼中的吕梁”最后一栏后,重返江城武汉。我在南下的黄河东岸不断向黄河以西连绵不绝的梁峁沟壑张望,那是一个破空之音做伴的旅程。在已近中年淡泊阅世却备受磨难的今天看来,那是现实生命中一次非同寻常的擦肩而过……

  从蚕蛾承传生命的喙咬之声到生生不已的红豆张扬的生命热情,对我,这破空之音是天使在生命中的经典传唱,它会永恒地产生源源不绝的力量,无尽的执著,江河行地日月经天般的博大情怀……它温暖着我今天的窗寒衾冷,也将照亮我更加光明的前方之路。因为所有的音符已经融入我的血液,流淌遍全身,成为生命之因子伴随我未来生存的风风雨雨。雄关漫道从此不再孤寂,重峦迭嶂从此不再艰难。无论在登高险峰望远途中,还是身陷荒丘囹圄之时,我将不再无序,迷茫,飘浮,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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