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儿子上学去了，妻子上班去了，牧桥因为没事，一个人在房子里听歌。影碟里正放《父亲》，还配以画面。听着，看着，牧桥突然泪流满面，接着就放声痛哭。

　　牧桥不是第一次听《父亲》，但他却是第一次因《父亲》这首歌而情绪失控。

　　牧桥的父亲已经离开人世二十二年。牧桥以为他再也无法看清父亲渐行渐远的背景。他却不知道，在他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他和父亲始终泪眼婆娑地对望着。

　　牧桥的父亲是家中的独子，备受父母的宠爱。牧桥是家中的长子，自然也深受父母的宠爱。有人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但在牧桥他们家里是个例外。

　　牧桥的父亲是个独子，更是个孝子，他对牧桥奶奶的孝顺远近闻名，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

　　牧桥他们家的孝顺是有传统的。

　　据父亲说，牧桥的祖父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疮，越长越大，就是不破。神童托梦，说这个疮要想破，牧桥的祖父必须喝下儿子手臂上的肉炖的汤，否则必死无疑。牧桥的爷爷为了救自己的父亲，果然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割下手臂上的肉给父亲炖汤喝下，而牧桥的祖父脖子上的疮也果然在当天夜里悄然化脓，不治而愈，而牧桥的爷爷也因此而短了寿命，仅活了三十多岁就病故了。

　　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当然有待考证，但它却一代一代流传至今，成了牧桥他们家那一带的美谈。

　　牧桥的父亲也希望牧桥做个孝子，这可以从他给儿子取的名字上看出来。

　　牧桥的原名叫顺祥。按父亲的解释，牧桥是顺字辈，当然顺了。至于祥呢？父亲问牧桥，你听过“王祥卧冰”的故事吗？见牧桥摇头，父亲说，古时候有个王祥，母亲病了，想吃鱼。正是冬天，冰很厚。王祥为了捞鱼，就脱光了衣服躺在冰上，直到冰一点点融化。

　　但牧桥却不想仅仅做个孝子，做个孝顺的长子，他的理想在高山在草原在荒漠在绿洲，在所有他父亲的目光无法企及的地方。

　　牧桥的父亲无法给牧桥飞翔的翅膀。因为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理发匠。不过听妈妈说，牧桥的父亲原本不只是个理发匠，他还是个工人，煤矿工人，在煤炭里理发。但因为奶奶不放心那时在乡里当妇女干部的妈妈，就被奶奶一封信接一封信地给叫回来了。

　　父亲的手艺很好，父亲的口碑很好。但父亲理一个头只有一毛钱的收入，所以父亲辛辛苦苦干一年还要超支，还要在年终的会上给人家个说法。

　　尽管这样，牧桥看得出来，父亲很想把他这门手艺传给牧桥他们。但牧桥他们弟兄三个有谁看得上呢？

　　牧桥尤其看不上。但父亲似乎从没在意牧桥怎么看他，他依然每天背着他的理发箱早出晚归，他依然在每年春节前的那几天要牧桥陪他走东家去西家。因为那几天靠近年关，各家给父亲的饭菜要比平时的好，父亲要把好吃的留给自己的儿子。

　　牧桥的父亲除了理发，没什么爱好。他有一阵子好像喜欢过唱歌。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牧桥他们一家围坐在灶房里做饭。母亲在切菜，父亲在烧锅，牧桥几姊妹依偎在父亲周围，有说有笑。月光从头顶的瓦缝里洒进来，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温馨。

　　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是让父亲唱一首歌。父亲显然被将住了，因为他从没在大家面前亮过嗓门。牧桥他们起哄着，母亲也鼓动着。父亲见躲不过去，就唱了，唱的是《东方红》。可惜父亲一开口就跑了调，跑得很离谱。一家人全笑了，笑得很开心。牧桥的父亲不好意思，立即打住了。

　　再一次听见父亲唱歌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唱歌已经是几年后。那天，父亲一个人在山上打粪坑，中午了，牧桥去给父亲送饭。快到跟前时，牧桥听见父亲在哼歌，调子好像是《抓壮丁》。整座山荒无人烟，连小鸟似乎都睡午觉了。叮当叮当的打石声和哀怨的歌声在大山里显得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悲凉，牧桥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脚步禁不住停下来。

　　牧桥的父亲是多么热切地希望牧桥拥有一副好嗓子啊，牧桥的父亲是多么因为牧桥有一副好嗓子而自豪啊！

　　牧桥从小喜欢唱歌。每当牧桥唱歌的时候，父亲就静静地坐着听着，脸上满是欣慰的神情。如果这个时候有家务活，比如剥苞米什么的，他不让牧桥干，他说牧桥的任务就是唱歌，他的活，我包了。

　　有一回，他见好多人在村保管室里听牧桥的一个同学唱歌，就赶紧跑回来，把牧桥叫去，硬是让牧桥当着大家唱几首，他则远远地站着，听着。

　　牧桥的父亲虽然没读多少书，他却想尽办法让牧桥多读书。很小的时候他就让牧桥练毛笔字，他就让牧桥写对联，让牧桥在给长辈的纸钱上写字。他从来不嫌牧桥的字写得有多难看，他总是鼓励牧桥说，没关系，写对就可以了。

　　牧桥父亲经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是，你能读到哪我就送到哪。

　　可是牧桥读到高中就再也读不动了，他把心思都用到写作上去了。许多人都埋怨牧桥，说他不务正业。但父亲没有对牧桥说过一个不字，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鼓励牧桥复读再复读。

　　父亲年轻时也很能干，担谷子没有几个能比过他。每年正月初一下午，全村人玩打笨猪的游戏，父亲跑得特别快，小伙子们怎么也打不上他。但生活的重担让他过早地衰老了，他很早就得了胃病。常常呻吟着，用手捂着胃。

　　那年牧桥正上高中，父亲因病重住进了医院，切除了大部分胃。由于失血过多，父亲急需输血。经化验，只有牧桥的血型与父亲吻合。但牧桥的父亲说什么也不让儿子输血，他怕影响了儿子的身体，影响了儿子的学习。

　　父亲总是为牧桥着想，即便是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那时他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母亲问他要不要给牧桥发个电报，让他回来。父亲说，他太远了，忙，不了。

　　牧桥其实多么想做一个孝子，多想报答父亲涌泉般的养育之恩，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的这种愿望又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牧桥曾经收到过父亲的一封信，那是牧桥收到过的唯一一封父亲的信。在信中，父亲说他很困难，问牧桥能不能给他寄点钱。

　　牧桥是多么的痛苦，他知道父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他伸手。但是，他那时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正为生计发愁。他想，过一阵子，等他条件好一点，立即给父亲寄钱去。但他哪里知道父亲已经等不了他，父亲已经快走到人生的尽头了呢！

　　收到妹妹的来信，知道父亲已经永远离去时正好是一个周末。牧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放声痛哭了一场，就像今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痛哭一样。

　　牧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在天之灵，牧桥不知道父亲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哭声。但牧桥听见了，仿佛听见父亲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牧桥的头说：儿子，别哭，爸爸听你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