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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河峡谷/【陕西】崔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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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1

  洛河水在两岸高高的红石悬崖之下蜿蜒奔流。

  高崖巍然峭拔,色泽如霞,峡谷随水流作进退拥堵之态。于是,河道时而窄狭,挤出一溜细碎的云天,河水激荡了清冽的劲风,发出一片浓重的冲撞之声;河道宽展处,岸上一块块小菜畦鲜亮了翠色,哗哗的水流声变得泛滥,漂浮在高崖之上逶迤的群山之间。


  童年时初次面对洛河峡谷,心头震惊。站在高山顶上,遥看从西而东开裂的赤色河崖,交相错合,婉转在朝霞的山岚里,无比神奇,又非常壮观,大自然的造化让这里地貌不改,恍若遗落了洪荒岁月的记忆。下得山,走在洛河边,路因为山体的回转,而变得遥远。过一个圪堵,趟两次河。河水深至小腹,水底的石头硌得脚丫疼痛,还时刻惊恐上游奔发的洪水袭击而来。


  那些赤色的岩石,陡峻奇险,半腰上生满了细瘦的柏树,顿然有了大红和大绿的搭配,或者出现大片大片白色的菌斑,甚至长出一朵朵宽如手掌、长如镰刃的菜叶儿。视线再上,石岩戴了黄土,葱茏了灌木和密实的杂树。走在河边,寂寞了一声大喊,崖崖有回声,顺了峡谷飘去。如若唱歌,一片哇哇杂音,听不清词儿,仿佛长眠在这里的幽灵和你在一起高兴地亮嗓。


  那时,洛河峡谷是很封闭的。林木苍茫,鸟雀翔集,山明水秀,一派如诗如画的景色。居住在这里的乡亲,在山里往来,徒步越岭,人背驴驮,长期处于自给自足的恬静生活,造就了古朴的民风。所说的洛河峡谷,始于义正川口,洛河顺石峡奔流而东,止于川口。象咀之上,峡谷逼窄,两岸几乎无人烟;象咀之下,河道宽阔,沿岸村落向阳而居,别有生机。民国年间,有异乡贩盐驮队,为减少山岭弯路,从河边勇敢行进,趟河时湮入拐弯的深潭,没了踪影,方惊骇洛河水道的莫测。在过去,当地人就有对洛河峡谷便道的一些名称,什么鬼门关、瘦羊弯、脸贴崖、一块石等等,说的就是奇险与难行。


  十九世纪末,就是光绪三年时,中国北方连年大旱,毛乌素沙地颗粒无收,饿殍在野,神木乡邻悄然四散,踏上逃荒求生之路。我的曾祖父的伯父是一位厚道的庄稼人,年岁即将花甲,面对双腿饿肿的危难,决定结伴南下逃生。侄儿同意伯父的意见,南下去子午岭易于生存;儿子却执意要北上草原,寻找新的落脚地。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侄儿,老人真的两难啊,任何选择都是难以承受的离别之痛。想到草原深处有儿媳的亲戚,便于糊口生活。想到侄儿失怙后老实直耿,不善谋生,由不得心如刀割。反复思量,一咬牙,老人挥泪告别了儿子,带着婆姨和两个女儿,以及侄儿南下。侄儿侄媳背上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踏上了风餐露宿,乞讨求生的漫漫长路。


  这个侄子就是我的曾祖父。


  我少年时,在父亲和家族人无数次满怀崇敬的讲述中,心灵一次次震撼,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高尚和大义的人!在那个生与死的关键时刻,他没有和儿子一起共渡时艰,而是把自己全部的爱无私地给了侄儿。“没有‘老辈子’的偏爱,就没有咱们的家业。”族人总是发出这样的慨叹。我们也一直把祖父的伯父称之为“老辈子”,并将他的恩德和大义不断传之于后人。


  在逃荒的路上,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磨难重重,但是他们相依为命,疲惫地走到了花麻池(盐池)。白花花的盐碱地上,庄稼地干旱而枯萎,遍地荒凉,来往行人摇摇晃晃,面带菜色,曾经以卖盐而广为天下人羡慕的富饶之地,也在赤地千里的灾荒中颤抖。此处无法落脚了,又不知道未来祸福。曾祖父看着三岁的小儿子,面黄肌瘦,哭声弱哑,心里伤悲,如果将这个饥饿的孩子抱养给别人家,兴许能活命。曾祖父抱着孩子,上门祈告当地的农户收养。也许上苍有知,恰好就遇到了没有男儿的人家,十分喜欢孩子,又看这一家人实在可怜,提供了一顿饱饭,赠送了一筐洋芋,打发上路了。


  过了定边,继续南下,走在了干瓢瓢的荞洼梁上,凄惨的景象处处可见,这是最后的生与死的挣扎。荞洼梁,百余里长,是大塬与丘陵的过渡地带,北面连接着平展展的大塬,南面就是起伏的山区。虽是夏秋,一派枯黄,看不到绿色;远处的山,也干硬苍黄,仿佛这里几百年就未曾下过雨。


  在这里,南下逃荒的人三五成群,拖儿带女,沿这条官道,走在这没有生机的黄土梁上。有双腿发软、咬牙蹒跚的老人,有饥肠寸断、晃悠着乞讨棍的妇女,有眼大体弱、嘤嘤哭泣的孩子。他们都怀着希望,艰难地朝着南山的林莽之地,朝着可以活命的方向,拼出所有的气力,一步一步地走,一寸一寸地移。求生的强烈欲望让他们熟视倒毙在路边的腐尸,甚而伸手掏掏死者衣兜里可有遗存的谷粒,或者还有剩余的能够煮食的羊皮。无情的风刮起一浪浪的黄土,瞬间生为鬼旋风,拧起一柱柱的烟尘,掀开他们的衣襟,暴露了嶙峋如柴的肋骨。上帝慈悲慈悲吧,不要绝了这些人,有一碗冷水也好呀,抵挡抵挡无力难耐的饥渴!


  走下了荞洼梁,河沟里渐渐有溪流了,人家也多起来,乞讨似乎容易些。当进入老林苍郁的子午岭茫茫林区,人烟稀少,但土地肥沃,农户有粮,靠着乞讨不再饥饿。走着,乞讨着,不断寻访需要长工的大户人家。进了麻台川,被阳洼河的一户人家接纳,就此结束了乞讨生活。


  揽长工,打短工,只要能吃饱饭,就是幸福。为了长期落脚,他们拼命下苦,没明没夜地干活,老辈子的婆姨积劳成疾,因病去世,这个打击,让全家人黯然伤心。揽工几年,积攒了可以重新安家和够买农具的钱,况且揽工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拥有自己的家园,才能开始属于自己的事业。


  老辈子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也是一个英明的决定:联姻结亲,女换田地。当时的保安人口少,男子当婚,难于又难。老辈子的两个女儿,年龄渐长,提亲者不少,最后选择了洛河峡谷阳坪村的安家,换取了前后左右的几架大山,就此开始了又农又牧的新生活。


  那时,洛河峡谷梢林茂密,地广人稀,要过上温饱盈余的好日子,除了开荒拓地,下苦耕耘之外,放羊牧牛,是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于是,全家老幼团结一心,体贴礼让,和睦奋斗,憧憬着儿孙长大、牛羊成群、粮食满仓的美好未来。男人们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用超常的劳动强度透支着体力,相互赤诚相待,磊落无私,体恤他人,一切行为服从于大家庭,一切劳碌又奉献于大家庭,呈现了同心同德的兴旺气象,犹如夏日林区的朝雾在涌涌升腾。女人们在家炊燃做饭、缝新补烂、照顾孩子、料理家务,总是心疼下重苦的男人们,点灯吃晚饭时,端上温好的几碗糜子酒,让他们解解乏,消除一天的疲惫,夜里听着香甜的鼾声和洛河哗哗的水响,才会感觉日子踏实了。


  林区的冬天雪大,一下几尺厚,寒冷砭骨,苦了怀抱揽羊铲的牧羊人。专事农活的男人们,也不得轻闲,搭伴上山背柴禾,一个冬天要把一年烧燃的柴禾背足,高高地摞在硷畔上,年关就到了。积雪皑白了洛河两岸,野鸡群总是几十只,上百只地出现,钢钢地乱叫,红格楞楞地漫在庄稼地里,像一大片猩红为主色调的锦缎飘动在白色之间。若是受惊飞起来,像半空惊艳的红霞旋来荡去,裂破了冰冷的空气,翅膀发出轰轰的声响。若是,给庄稼地里下了布套,一逮一准,院子里总是堆起几十只的野鸡,褪羽开剥,炖于大锅,窑洞外美味流漾。


  饿狼会在夜里呜呜地嚎叫;狐狸也在山顶咣咣地乱咬。几条护院的狗每晚不得安静,忽然狺狺大叫,狂吠着追撵出去,一片哈里哈啦的激烈打斗之后,又呜咽着返回,卧进硷畔的草堆里,羊儿在圈里受惊的拥挤声也就停了。夜,依然深邃而莫测。


  劳动创造,是为了幸福生活;一年的辛苦,都落脚在年关。腊八是旧历年的开始,杀猪宰羊,推滚碾磨,做年茶饭,连夜蒸酒。很快一笸箩一笸箩的黄米馍馍、开笑的白面馍馍、金黄的油馍馍就搁在仓窑里,开始被慢慢地享用。到了小年,扫窑除尘,剪窗花,夜里在灶台上祷告过灶马爷,得到了精神的寄托,心里滋生了有神灵保佑的力量,由此春节过得喜悦而饱满。


  年三十夜,院子燃起一大堆篝火,硕大的树根或是半搂粗的树干簇成一个塔体,熊熊的火焰耀红了山川。远远地,可以看到其他村庄或家户的火堆散射出的光亮,家家之火,整夜不熄,一是为了喜庆,二是防野兽来犯。而窑洞里,全家人喜气洋洋,炕上摆了丰盛的饭菜,有一盆一盆的山禽、野猪肉、猪骨头、炖羊肉、炒鸡蛋,大猪头放在中间,此外还夹杂了各种炒菜,各种香味就混合成了甘美的快乐。白酒、黄酒、糖酒,斟满了粗瓷碗,晚辈双手高举,向长辈敬酒,真挚而虔诚地表达祝福,大家庭乐融融的祥和气氛蔓延开来。男人们在猜拳声里,痛饮,也许酩酊了,也许失态了,也许不知东南西北了,女人们总是眯了眼睛笑,生活在她们来说,没有比男人们的快乐更让她们快乐的事情了。


  初一,曾祖父在院子里甩了三声响鞭,领了儿女去洛河砍了几块冰,搬回院子。大声说:冰搬回来了,冰搬回来了!之后,上山象征性地背了一捆柴禾,到院子里又欢喜地连连大声说:财回家了,财回家了!新年事事大顺、大发财!勤谨的庄稼人,在新年初一不睡懒觉,晚辈到长辈的窑洞里,问候,敬酒,磕头。皆得到长辈事先准备的糖果,或者洋袜子,或者几枚铜元。敬过家人,举着盘子敬邻里,热切问候,增进友爱。


  吃过团圆饺子,孙子辈们围在炕上,听长辈讲诸葛亮的智慧、薛仁贵的东征、杨家将的忠诚,还有家族逃难的故事。羊儿还得放牧,男人们你争我抢,总是把安然留给别人,常常相持不下,几个人一起去放羊,带上酒肉,到山里燃一堆火,说着掏心的话,于寒冷中感受亲情的温暖,心里热了又热,幸福着同甘共苦的幸福。


  初二至初五,洛河上,常常一匹大马,蹄上裹了羊皮,拉一架木冰车,在小跑。冰车上坐了年轻男女,怀里抱了小宝宝,绑缚了柳筐和包袱,高兴地去娘家拜年。也有走亲的,骑了骡子一路笑语欢声。许多时候,冰冻的河滩飘起一阵阵信天游的歌唱,从远处飞来,又飞过去,峡谷里留下一缕缕回音。


  初七,过人年。


  元宵夜,雪打灯,一盏红灯笼挂在窑洞上,弥漫了温馨。


  二十三,全家老少在院子里跳火堆,燎百病。


  二月初二,龙抬头,惊蛰的节气刚过,用草灰沿村庄撒一圈,禁“五毒”。


  到此,春节就算结束了。


  洛河峡谷的年味,浓浓的,我为之迷恋不已。年关里,人们不轻慢每一份问候,亲和的不分彼此,良善的不计前嫌,和睦地难分你我他,每一个窑洞都可能是一处欢乐的场所,每一盘大炕必然是盛大的宴席。


  日月在走。风渐渐和煦了。


  春天的来临,最先是从洛河开冰的嘎吧声中萌动的,是从鹿儿在山坡上欢跳的倩影中醒来的,是从飞上大杨树的喜鹊翘了尾巴的姿势中出现的。老家的春天,还是从吃饭的滋味中开始的,早在腊月里,就把十几个石臼搬回窑洞,填土浸水,栽了蒜、葱,一个正月的生长,抽出了半尺长的蒜苗和葱青,那色彩和那新鲜炒在鸡蛋里,香得令人心跳。


  一场大风,彻底刮开了洛河,河滩黑黑地湿润,恍惚柳树头泛了淡淡的黄,牧羊的小路上怎么冒出了迎春花蓝色的瓣儿,耳边有了蜜蜂的嗡吟?这时候,阳坪村对面的沟口,经常有几只褐黄的鹿儿,在晨昏之间轻巧地蹦出来,跪在洛河饮水,时而警觉,时而嬉戏。也有豹子,从后山里下来,伏在河边吧咂吧咂一番,无声地消失在山林里。


  几乎没有察觉,山桃花忽然就白白地开了,漫山遍野,白云一样随处起落,仿佛呼唤着其他花树。杏树急切,冒出花蕾,在山桃树萎谢之时,粉红粉红地开了,色如烈火,香浓四野,就此群山变成了白花花的海洋。


  洛河峡谷两岸,有务实的人家植养了桃树,爆出娇红的颜色,一团一团,朗朗地惹眼;随之,梨花也开了,譬如白雪;杜梨树也爆出满树细碎的花儿;一丛丛的大马茹不甘寂寞,开出了雀黄色花瓣,铜钱般大小,长久不谢。山野里的楸树,挂出红苹果似的红花,在风中摇响,小草听到了游丝的声音,翠色一涨再涨,覆盖了冬天遗留的凋敝。林区的人,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花儿在开放,有多少草木给春天添彩。


  春雨淅沥,鼓胀了山野。


  先是“地软”在羊儿走过的小路上,黑黑地胀了,捡回来洗净,掺了洋芋作馅,蒸了包子,清纯的气味就会于人们的钟爱里,视之为山珍,岁岁春暖,跨上家家户户的饭盘儿。此时,嫩嫩的苦菜破了地皮,叶儿含了乳样的白汁,老人们感慨苦菜有营养,踮了小脚在熟地里采了,煮了,拌了,味道奇好。似乎在好吃之中,有忆苦思甜的意思,也有一种对贫贱之草的感激。


  男人们早出晚归,吆上牛、扛上犁杖,到山梁上的地里受苦,于是女人们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提了饭罐,拧了小脚,爬上山去送饭。中午,再送,男人们是不歇晌的,节气不等人,一年之计在于春,脱了棉袄,披了单衣在黑水汗脸地劳作。饭食,多是蒸荞面方方,绿豆南瓜汤。夫妻俩坐在新翻的虚地边,沐了太阳,吃着,和女人说光景、道桑麻、谈子女,心劲也就像地畔外黑压压的梢林一样茂盛。


  那些揽羊的汉子,被暖酥酥的风一吹,格外舒畅,亮了嗓子野野地唱起随心的山歌。看到路边的橄榄形的大拇指长短的“梭牛牛”,一个一个采了,装进衣兜带给孩子们。林区的羊群大,四五百只羊撒在梢坡上,只见点点移动的白,一不留神,饿狼悄然袭来,羊群发出骚动,牧羊狗咣咣地追咬而去,揽羊汉子助威地大喊大叫。撵走了狼,下灌木丛一看,有羊倒在草丛里,痛苦地抽搐,脖颈上鲜血直涌,只一会就没了气息。揽羊汉子,恨恨地骂狼,把羊背上,暮归时很不光彩地回家,对大家说:又能吃羊肉了。


  洛河峡谷人家的生存环境,看似田园风光如画,其实是很险恶的。有的小孩在院子里玩耍,野狼忽然扑上来,大人抢救不及,只幸运地挽回一条致残小命;山里耕地的男人,有的靠了大树睡着了,不是脸被狼啃了,就是大腿被叼去一块肉。开荒的人,时不时被黄蜂蜇得头晕眼花,胖肿了脑袋逃窜。梢林里蛇多,防不胜防,看见是一堆牛粪,却竖起了扁平头;看似是一枯枝,落脚的瞬间,竟然窜起了一条黑蛇。风调雨顺了,庄稼出苗齐整,如果连旱半年,苗儿细瘦萎败,收成是没了希望。


  这里,没医没药,小病小伤得硬扛,大病大伤也得扛,全靠运气。幼儿夭折,妇女暴亡,意外折命,屡屡发生,都不以为奇。我老辈子的婆姨因病辞世、曾祖母中年仙游、五伯父十二岁夭亡,还有几个幼儿莫名其妙地死了。悲痛中,日子还得继续。先辈们对上天的要求并不高,只求仓有余粮,人丁平安,六畜兴旺而已。不得不咬紧牙关,把苦水和伤恸咽进肚里,继续同心同德,与险恶的生存环境抵力抗争、与凶残的野兽争夺生存空间、与无常的干旱和霜冻较劲。也许因为如此,洛河峡谷的村庄,几乎不像山外那样,都有小庙供奉龙王、真武始祖、送子娘娘、菩萨,每逢节日就烧香祈祀。洛河峡谷人家,在长期与自然的抗争中,知道上帝不会怜悯懒惰的人,幸福不会是当空掉下的馅饼,凭苦力换取温饱,养成了不靠天,不靠地,只靠自己双手的习性。


  天热了,夏之来临。洛河峡谷因为有水,潮润潮润的。家家都在河岸边的小台地上围了小菜园,或在拐沟里建了自己的菜畦子。用水浇,精心养。早早地,西红柿、黄瓜的黄花,豆角的红花和紫花,辣子的白花,热烈地交相辉映。早早地辣子、黄瓜、韭菜、元荽、小白菜就熟了,每到饭时,去菜园里捋一把、摘几个,便成了锅里新鲜的美味。


  晌午时,女人们看看晴朗朗白光光的天,搂了脏衣服下洛河搓洗,裤脚高绾,一边出力,一边相互说着贴心的话儿,唱起关于爱情的民歌,就着温热的水,洗个头,梳妆一番。间或撩起前衣襟,擦拭自己丰腴的身子。红色蓝色的蜻蜓盘旋在她们的周围,多了亲近和赏心。孩子们则赤裸了身子,没入浅水嬉戏。乏困了,肚子饿,跑到山坡上吃红脸杏,或在崖畔下采摘红玛瑙般的蛇莓果儿,垫了肚子,又跑进河里跳闹。有孩子看见不远处的大石上,有几只鳖晒盖,吆喊着跑过去逮拿,鳖翻身落入深水,没了踪影。


  洛河滩上,芳草萋萋,杂花摇曳,尤其是野玫瑰,高高地举了核桃大的紫色刺球,密密麻麻铺排开去。野玫瑰之下,是趴伏的各种樱红的、米黄、瓷蓝、银白的花儿,在小草的衬托下迷艳。形形色色的彩蝶,一会儿闪晃在这朵小花上,风一摆,又斜斜地飘了,舞在另一丛香花间,犹如隆重的大聚会,纷纷扬扬地靡丽了河道。


  洛河峡谷美是美,甚至美的让人忘情地呐喊。但是,隐藏了杀机。有时候,天蓝日红,上游就猛然涌下来一河槽的洪水,吓得大人小孩哇哇乱叫,跑上高坡,惊悚刚才的险情,双腿实实发软了。夜里,时不时的听到撼人心魄的洪水声,打灯笼去看,浩浩荡荡的大水,若千万野马疯狂地从硷畔下跑过。若是白天,清楚地看到水上有牛羊、骡马、大树、木箱子,还有门窗。


  相传,清朝时期,小崖窑有叫芦十万的大户,羊子几万,牛马上千,良田广阔,余粮满仓,仅雇佣的长工就有五十多人,家产十分雄厚。那时的大户,或者叫富豪,都是辛勤劳作、仔细节约、慢慢积累的成就。经常给长工吃肉喝酒,自己却舍不得奢侈,吃粗粮,咽剩饭。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冬无雪,春无雨,禾苗不生,农户忧愁来年生计。芦十万不慌不忙,坐在高高的木楼上,观望洛河风景,手里握了黄铜烟具,吱吱地抽水烟,一边品咂八宝茶。有亲戚来,含泪央告耕种之难,芦十万底气十足地说:就是三年地里没收成,我也不怕,光啃羊蹄蹄,也够我们家吃三年。


  数伏中的一天,忽然黑云沉沉,连日北移。伴着电闪雷鸣,洛河咆哮了,连续几天,河水涨了又涨,洪水越来越大。小崖窑村庄地势不高,清晨时分,眼看洪水溢上来,芦十万老爷大骇,家园就要被湮了,情急中开始逃命。只见洪水上有两只羯羊抵架,犄角每抵一次,就炸一声雷吼,洪水冒高三尺。很快洪水掀翻了木楼,芦家老爷落入洪水,抱住一棵圆木,大喊:谁人救我芦十万,家当财产分一半。岸上的人,眼睁睁看着芦老爷没入洪水波浪中,失了踪影。


  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洛河峡谷发了一场不大的洪水,把一个揽羊人给卷走了,家人徒步顺洛河寻觅,下寺湾没有找到,甘泉镇没有找到,直到富县才在泥潭里找到了尸体。这还算幸运的,更多落入洛河洪水的人,连尸体也没有,只能埋座空坟。


  一年中,洛河水最安静的时候,就是秋天了。


  南北两列山脉,五彩斑斓,富丽华贵。黑鹰在蓝天上盘旋,寻找肥硕的兔子。杏树叶子由红而黄,庄稼渐次熟了,镰刀片子在梁峁上闪光,所有的壮劳力都在奋力收秋。一捆捆的糜谷拢在地里,一堆堆的玉米黄澄澄地卧在地畔,割回的荞麦背在了场院,而豆子尚在。天色有大风迹象时,担心霜冻,于是能动手的男女几夜不合眼,在月光下抢收豆子。


  每天吃着新鲜的洋芋熬豆角啊、蒸南瓜啊、小米粥粘炒面啊,再累也是开心的。霜降,早晨的路白了,树叶花花地满地飞舞。打完场院的粮食,样样归仓,应该是享受收获的时候了。可是,土匪又绑票来了。黑天半夜的,忽然就惊动了院子里的狗,乱咬成一片,接着是粗暴的敲门声和恶声恶气的吆喊。土匪是有目标而来的,猜着某家有钱,不给就绑人,踏到在地狠打。主家祷告不已,又宰羊又杀鸡,好酒好饭好招待,土匪认钱不领情,直到缴了银子,才离去,边走边挥着长枪骂:你们爱钱不要命,没出息,真是不仗义,还耽误了我们几天时间……


   有年深秋,我的大伯在象咀走亲戚,被土匪绑了“票子”,托人捎话,拿二百大洋赎人,否则“撕票”。全家人慌了,东挪西借,凑足了银两,才赎回了人,大爷爷因此气愤,病了半个月,全家人不得不住到拐沟里的窨子上。不久,我六叔在山上揽羊,被土匪拉了“票子”,让当地老百姓捎话:拿钱赎人。六叔被绑到了富县老林里的八卦寺,恰好碰上了亲戚,而这个亲戚和土匪认识,把看守的土匪灌醉,六叔赤脚大跑,回了老家。


  民国十八年之前,随着家境的好转,曾祖父对文化有了特殊的期待。恰好,永宁山上来了一位流浪的教书先生,满口河南腔,谋求高等小学堂之职不果,延耽此地,落魄乞讨。我的曾祖父知道后,一匹大骡子将先生请到了阳坪,热情款待,聘为私塾先生,腾出窑洞做教室。


  曾祖父集合了家里懂事的小孩,在院子里大讲念书的种种好处,并严令孙儿即日从师读书。在山野里长大的孩子,乐于牧羊农活,畏惧识字书写。才两月,有几个孩子记不住字,背不了文,头痛难捱,在私塾先生严峻的黑脸中哭闹着退缩了。半年后,又有两个孩子在戒尺的训诫中,死活不念了。曾祖父把孙子们叫来,训骂了一场,鼓动年龄幼小的孩子入学,站在炕沿下的父亲仅有六岁,睁着明亮的眼睛,毫不犹豫地举起胳膊大声说:我念!


  大人们十分欣喜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想到六年前的冬天,一帮土匪杀来,附近所有人口躲上了老崖窑窨子,连续被围半个月,缺了饮水,尿溲度日,恰时这个孩子诞生了,差点夭亡在又冷又黑的环境里。人的命运总是在有心的选择中发生改变,是否命里注定那次大难不死,就此走上了独特之路?


  私塾先生的到来,文化开始发芽,前后村庄的人家也纷纷送孩子来念书,于是琅琅的读书声回响在洛河峡谷上下。父亲天赋较好,凡先生教授课文,背得滚瓜烂熟,凡写方练字,捏了毛笔专心吃苦,有时拿草棒儿在地上划,小嘴嘟嘟地念。私塾先生看了,喜出望外,感慨说:这孩子慧根不浅啊,是读书的好苗子。父亲以聪颖和勤奋,不负众望,数年后进入永宁山高等小学堂住宿学习。用乡村的土话说,这个娃娃读书开窍着呢,有出息。


  父亲的一生充满了传奇,曾轰轰烈烈,又饥寒交迫,达则奋勇济世,逆则忍辱持家。父亲饱尝了种种坎坷,透彻了人间浮华,以文化人的自尊、孤傲、豁达面对变化的善恶世相,心境淡泊如水,荣也不喜、苦也不哀。每次,我走进洛河峡谷,看到老崖窑的石洞群、看到老院子高高的破墙、看到祖坟上茂盛的树林、看到太阳下依然淡淡的大沟高粱,心底都会生出念想父亲的惆怅,时光掩埋了过去,物是人非,仿佛无法触摸,但是我的感情像洛河一样从没有停止过流淌,也许对这山、这水,甚至一花一草的肃穆就是最好的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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