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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家话/【鄂尔多斯】王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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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1

一、泪洒高原


  尊亲骤逝,如山崩地裂,惊措不已;似利刃切骨,创痛难消。

  时光重溯回一九九零年正月二十四。朝霞嫩亮,凉风沁肺,高原苍莽。远处的沙丘半裸半露,近处的树木笼罩着淡淡的烟云。房舍整洁,炊烟缭绕,锡尼镇沉浸在平静的淡雅中。一轮浑圆的晓日跃出地平线,喷光吐焰,饱含着勃勃生机,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鲜亮鲜亮。密集的金光射向环宇,照亮四野。又是喜悦和幸福在高原上涌荡的一天。依地势筑就的草原小城锡尼镇,庄重亮丽,密集相依,以低调的静默和谐融合,是一种自然美和人工美的珠联璧合,笼罩在轻纱般淡紫色的烟雾中。炸烈的爆竹声此起彼伏,飘旋着淡淡的烟霞,就像人们欢乐的心潮,延续着浓重的节日氛围。街道里巷大家小户,虽然大规模的拜年、祝贺的活动即将划上满意的句号,但迎来送往请客吃饭的序幕,正在热情中悄然拉开,在酒香、肉香、情深、歌甜中编织着生活微妙的情趣。

  轻松的气氛让人徜徉在节日的温馨中。

  大约是午后三点左右吧,檐头的暗影在地面整齐地拉宽,送来了几分凉意,小院子静静的,连鸟雀也不见飞鸣,只有时光在悄然流逝,有序地排演着阴阳的交错。突然,一辆摩托车粗重的喘息声搅混着刺鼻的油烟味,卷着沙尘,发着狂吼,在大门外颤抖着停了下来,似乎传递着某种情绪。

  这种工具在普通牧民渴望交通便捷的杭锦草原上是极走俏的:尤其在市场经济大潮的激荡中,被喻为牧区软黄金的羊绒,是商家垂涎欲滴的抢手货,加之皮肉毛,都是利润丰厚的摇钱树。在如此快节奏的商战中,更成了商家聚财的期盼,获利的神经,在市场上本来是司空见惯的。然而惊讶的是:我是个沉迷于书堆、领着中学生反复冲刺高考的人,从来无暇也无意顾及商行。尽管市场潮起潮落,我却远离其岸,独步其踪,来者实属稀奇!

  客推门进来,原来是世代同居的邻家小弟。他衣着端庄,脸色凝重,神情紧张。一对急速转动的黑眼球闪露着慌恐,令我暗吃惊。我忙让座,拿烟,倒茶。他不就坐,不要烟,不接茶,一对闪亮的眼睛盯着我,急忙说:“大哥让我通知你,我拜佬病得厉害。”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让你把寿木和老衣拿上,赶快回去……”

  顷刻,我的心如坠千斤重石,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大脑嗡嗡乱响,一片空白,思绪如旋风般反复折腾,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怎么会这样呢!父亲因偶然的原因,在七十二岁的高龄上,跌折了胯骨,在生活难以自理的艰难时刻,于一九八五年的六月二十六,从他连续住了三十六年的塔然高勒乡格点盖村四队,随我搬到锡尼镇。启程时,在亲友们的探望与送别中,在“解放牌”粗重的喘息与震颤中,缓缓地离开熟悉的山坡,多年居住的老屋,父亲默默看着故土,看着送行的人,一语不发,黯然伤神。从那时以来,虽然永远地离不了双拐,但竟能以此为凭借,随心所欲地往来,喜悦与轻松,一如凌晨的彩霞,吉日的祥和正让他惬意。怎么突然会这样呢?问题如一个打不开的死结,拧着异样的沉重。村子里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虽然相距只有几十里,却毫无联络的办法,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急匆匆通知二妹和三弟,也是分减了我精神的重压吧!

  疑虑重重,手忙脚乱,转眼已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灰黄灰黄的,滑向西边的山峰。大街小巷依然是人来人往,延宕着吉日的本色。一辆草绿色解放牌汽车拉着早已为父亲油画好了的寿木,沉闷地穿行在锡包公路上,发出烦人的呼啸。车尾拉上了长长卷动的烟尘,如一条蜿蜒的游龙,弯曲扭动中滚滚向前。痛苦汇成的眼泪憋满了眼眶,有如抛落山坡的豆子,骨碌碌地滚落下来,心里反复翻腾着同样的问题:无数次晨昏夕月,风雨雷电中往来于高原上的父亲,曾踏破多少艰难,现在真的就这样永远地告别了山岭、村落、沙漠、土路?永远地抛却亲人、老屋、故土,走向一个令人无法探求的世界?

  傍晚的高原景象从车窗外急速闪过:黑岑岑的沙蒿,不规则地排列在沙丘上,绘就了高原的幽远荒漠;裸露于其间的沙丘,沙海、沙浪漠然无语,抒发着悲凉的情绪;淡雅的竹机,把坡下的洼地挤得密密实实,在风中发出悉悉索索的碎语,暗藏着几分神秘。父亲将逝的噩耗沉重地撕裂着我的心,不得丝毫减脱。

  喘息的汽车离开了黄土便道,向左打了个急转弯,在一户农家院落外稳稳地停了下来。黄泥夯筑的院墙,并不高大,坑坑洼洼,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坐北朝南的三间土屋,清晰地画成一字,硬实的土院平整宽阔,宣示着主人的情趣。父亲独自住在中间一个较小的房间里。

  同样紧张的大哥听我们回来,急忙从院子里迎出来。虽然黑乎乎的暮色中景物不甚分明,仍然能看到他的脸上浮着掩饰不住的惊慌:声音短促地连续说:“先回我住的家,先回我住的家!”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神秘。我的心里陡然一沉:父亲已经完了!此刻已经成了历史人物!止不住的泪水任意抛洒,好在没有发出哽咽。

  我们黑着脸,揣着一颗重压的心,紧张地坐在大哥家的土炕上。待大嫂分别递上了茶水后,大哥沉重地推测道:“看来是输多赢少了!”我的心里又是一惊:父亲还活着!还能在有气的时候见上一面!接着,他详细介绍了二十四小时以来的病变和现状。我们很快聚集到父亲的房间。

  并不宽敞的小屋,清清净净,一灯如豆,景物清晰可辨:靠墙安着一副铁火炉,炉边放着一个褪了色的铁皮暖壶,壶边放着一个茶碗。父亲的枕头垫得高高的,头迎上,脚迎下,顺睡在凉爽的地方。但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深红,呼吸粗重,一副极度疲乏的样子。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显得很沉重,很乏力,似乎随时都有永远安息的渴求。急得我们团团围在身边,一声不罢一声地哭喊:“大爹!大爹!你醒醒,你醒醒!我们都回来了,你再看我们一眼!”任我们声泪俱下,苦苦哀求,任我们心急火燎,声声呼唤,父亲依然是双目紧闭,脸色深红,一副去意已决的神态!沉重的气氛令人窒息,病变的现状令人心碎。然而谁也没有放弃让父亲最后再看我们一眼的努力。就在这焦虑灼人的时刻,带着同样沉重的小军俯在爷爷的右侧,声情痛切地连声唤着:“爷爷!爷爷!”真有效!父亲似乎从艰难中有了留恋的感应:在绝情的不归路上甩开纠缠回首儿孙:只见他那沉重的眼皮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开启,目光微露,瞳仁稍转,尽管影象模糊,但身边人的粗略轮廓应当是摄入了眼球的感光圈。就在极短的一刹那,又沉重地双目紧闭,沉沉昏睡。两颗晶亮的泪珠,从眼角无声地滚落下来,一直滚落到脸颊的尽头,我们的心也随之跌入了冰冷的无奈!

  我们守护着,痛苦地做最后的送别。深夜十一点多了,风偶然从夜色中卷过,四野一片静默,父亲的精力一阵差似一阵。大姐似乎在用颤抖的心说话:“把出门的衣裳穿上吧!”我们都板着脸,流着泪,无可奈何地同意了。衣服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整整齐齐地包在一个蓝布包袱里。我们纷纷动手,把内外衣服一件一件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给穿得整整齐齐,系好纽扣,扎好裤带,穿好鞋,带好帽子,最后送这位慈爱的父亲去无忧无虑的世界……熬到十二点三十分,最后撒手而去,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眼泪和揪心的痛苦,以失落和期待的心情重新安排一切!


二、圣地长眠


  父亲辞世后,我们空落落的心里,填满了痛苦,最现实的愿望就是选一块让父亲的灵魂得以安宁的风水宝地。正月的北方,天气奇寒,白毛风飞窜于天地间。一副滴水成冰的凛冽。我们怀着虔诚的渴望,必得的心志,一坡一洼,用心品味;高低陡缓,仔细比对。终于被旧居西北不到两公里一个长坡紧紧吸引:这里背靠浑厚的山脉,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深处;面前是一条飘逸的黑色油路,脚下一条清流水日夜不停。这不是天赐的安息地吗?真所谓:千年吉地等真人!它太像迎来老人的出生地了!

  父亲于一九一三年旧历的五月初十,生于陕西省府谷县庙沟门乡郝家畔塔村。这里山架重叠,沟壑纵横,一副硬梆梆的容貌,释放着刚健硬朗的神采,形成独有的自然风骨。祖上留下的窑洞:依山临川,向阳避风,小门小户的小人家。门前一条大道,直通县城;垴畔后的山顶上蜿蜒着残破的长城:对面的山架里可以藏兵驻将。古来就是铁马冰河的争锋地,狼烟骤起的烽火台。川中的流水,闪烁着阳光,映照着星月,滋润着两岸的农田。

  父亲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说不尽的期盼与欣喜:一心想兴旺日月的爷爷,可谓是春风得意,诸事遂愿:水旱田并重,川梁地共收。集一身精湛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画师:粉刷彩绘,泥塑木雕,人物景致,无不神形皆备。是当时不可缺少的人物。加上爷爷的人缘厚重,交往广泛。人气旺带来财气旺,财气旺带来好日子。父亲的到来,无疑再增喜色:在顺风顺水的日子里,父亲已经长到八岁。温馨的生活增添着轻松与陶醉!就在这时,爷爷竟因肚疼病(大约就是阑尾炎)而辞去!老天夺命,全家人震颤不已,生活跌入了恐怖的深渊。红火的日子,温暖的家庭,希望的前程,砸得七零八落,惊骇得奶奶懵懵懂懂辨不清方向。危机与震颤化成无尽的泪,冲尽了家庭的活力与温馨:白天,家里凄凄清清,连小窑洞里的锅碗瓢盆,炕地炉灶,也被浓重的凄凉染成了纯一色的迷蒙;窗外悄然照进来的阳光,也抹上一层挥之不去的冷漠,浸泡着一家人的心;晚上,月光照着孤寂的老屋,窑洞里难熬的奶奶,只有翻转叹息以泪洗面。有什么办法呢?祸从天降,人力难回啊!小家庭的生活中,如果把过日子的琐事比作一副担子,那么挑重担者,自然是身强力壮的爷爷了!奶奶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整理好担子的人,夫妻有帮有助,小日子过得美满滋润。现在刚上了半道,爷爷却丢下担子,不管不顾甩手而去,对奶奶真是致命的打击啊!

  庙沟门郝家畔塔村,在一张状如并不是精心烙就的烧饼上,密密麻麻分布着几十户人家,窰洞庭院,相错陈杂,清一色都是姓王的子孙。晨昏夕照,鸡鸣狗叫,相互都是了如指掌。爷爷辞世引来的家境变化,村子里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年轻的寡母,年幼的儿女,突然失去了当家人,如无头的苍蝇,有翅难飞!在当时的岁月中,要迈开生活的步伐,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对这一点,奶奶想得更多、更深、更透!在纷乱如麻的愁绪中,别的都如恍恍惚惚的影子,飘飘忽忽,无从把握,她只是抓住了一点不动摇:儿子就是她的命,儿子就是她的全部,儿子就是她的希望!只要儿子在,希望就永远在!她会不惜代价,不顾艰难,把幼小的儿子拉扯成人,立起姓王的这门人家!这就是支撑着她挺直腰板的精神支柱,这就是她艰难中的主心骨。


三、男子汉


  生命如长空的流星,本来晶莹亮丽,奂美迷人,只因偶然偏离轨道,便滑过长空,带着长长的惊叹,殒落在茫茫的宇宙中,永远错失了闪光的机会。爷爷的辞世,使年仅8岁的父亲变得像深秋田野中的嫩高粱:成熟,要面对秋天,不成熟,也要面对秋天。

  就说生活中一日三餐的吃水吧,在普通的人家,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如果生活都像喝凉水一样轻松,那么人人都是巨富显贵了;然而就是这样的琐事,竟成了当时家里一件悬心的事:从远处山架里一路流淌的长流水、流到奶奶家的门前,仍是推着水波溅着浪花,清清洌洌地来,清清洌洌地去。生活饮用,浇灌园子,都是门前的这条长流水。然而对年仅八岁的父亲来说,却是一件悬心事:从小院子下到水流,约有丈许或是两丈的土崖。老辈人在土崖上凿就距离相等的脚窝:要用水了,提着木桶,踩着脚窝,一步一个坑,上下十分方便!然而,现在由谁来承担这样的事呢?奶奶能行吗?一米七以上的个头,配上一双不足三寸长的尖尖小脚,在平地上行走尚且难以支撑,走起路来总是匀称地一崴一崴的。凭着这样的手脚能提回水?命运早已把这件事安排在父亲的身上了。要打水了,奶奶先把绳子拴在父亲的腰上,结成死疙瘩,另一头绳子紧紧地捉在手里,以距离的远近放松绳子,直到水边,再由父亲半桶半桶地取到够用。穷人的命,天照应!因为当时的父亲是这个家唯一的男子汉,如果说这样的经历是生活小事,那么一个孩子能办好小事,也就是办好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了!

  生活的奥秘还是柴米油盐。俗话说得好:“烧在前,吃在后。”山岭纵横的庙沟门,左看是山,右看也是山。青褐色的巨石,连着天的尽头,形成一种顽固不化的风韵。这样的荒沟野山,不知多少世纪之前,就埋着丰厚的煤层。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黑色金子呀,足够的热度和亮度燃烧着希望,燃烧着理想,壮实着人们的底气。这里的煤层厚,煤质好,易开采,是取之不尽的宝物,爷爷在世时,正月刚过,就赶上自家的大黄牛,整日往来于炭窑,把院子里的炭窑放得满满的,才停工罢手。如今爷爷不管不顾地说走就走了,父亲则不声不响地扮演起了男子汉的角色。

  相依为命的大黄牛着实让人疼爱:它知人语,懂人意,愿出力,会干活,迈出的步子,象尺码打过一样从无闪失。人们夸赞说:这头牛只差会说话了!然而在那样的山路上往来,要把牛的攀胸、后纣、捆肚、鞍鞯,牢牢地扎结实,如石头一样的大炭驮在牛背上,人与牲畜才能相安无事。这样的活儿,靠一个八岁的人是怎么也干不了的。鸡叫了,东方泛出鱼肚白、四野一片寂静,只有晨风清爽地从坡前飘过。父亲像一个做了错事、甘愿受责的孩子,站在相随大人的身旁。默默地看着人家牵牛、备鞍、扎捆,只是不敢多说一句话。心里默默期盼着:快点长!快点长!生活中的难事等着自己去干啊。

  晨曦中凉风习习,鸟雀啁啾,父亲赶着牛出了小院,隐没在山中的小路上。站在院子里的奶奶满心冰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本来一对圆圆的大眼睛,象坠了截磨扇,沉得怎么也拉不起来,目光暗淡,满脸无神,连额头的皱纹也显得细碎、稠密,一身半旧的夹衣,任晨风翻动。

  每逢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时候,就双膝端端正正地跪在炉口的灶君神面前,双手相合,举过眉头,双目紧闭:一副虔诚恭敬的样子,向她多年祭拜的灶君神叩上三个响头,祈求神灵保佑儿子平安回来……

  东风吹过原野,冰融了,土消了,原野上长草了。已经充当了生活主角的父亲,收拾耕田的牛犁绳线。清早起来脸没洗、饭没吃,站在院子里不声不响,反复练习结套绳的圪塔。一个早晨,但见他红扑扑的脸上目光灼亮,拿着粗粗的耕绳,在犁的不同部位穿过来,拉过去。待奶奶叫吃饭了,双手血糊糊的,疼得奶奶直掉泪。

  阳光融融,春风微微,百鸟鸣唱,家家耕田。父亲把牛拉顺,按着大人套牛的路数,从牛的后胯向前拉套绳:也许是大黄牛站得不耐烦了,也许是碰着大黄牛发痒的地方了。也许是……眼看要成功了,一向老实的大黄牛,弹弹腿,动动身,父亲只好恐惧地丢开绳……一个早上,别人总是左一回,右一回耕田翻地,父亲连牛都没套好。急得生泪啪啪掉!

  河对岸是祖上留下的养命田。这里地势低下,灌溉方便,土壤肥沃,滴籽成苗,人称“金不换”。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父亲曾多次跟着爷爷奶奶下田。六月时节,骄阳似火。大人顶着烈日,流着汗水在黄荡荡的麦田里忙收割。锋利的镰刀发出清脆悦耳的赞美声。当黄彤彤的麦子成捆地横卧在地头,父亲则把丢失在田间的麦穗,一穗一穗地聚集起来,捆成一小把,展示着自己的丰收!那时候充实而幸福,无忧无虑!如今爷爷撒手而去。在春晨的轻寒中,浑身冷飕飕的父亲赶着牛,扶着犁,孤身只影地在山脚下耕田了!庙沟门的山架里,是野狼出没的地方。经常能听到它们发出凄惨的嚎叫:或者是饥饿难忍,或者是寂寞难耐。常常是东边的长啸,西边的嚎叫,互相应和,弥漫着一股恐怖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一旦发现了耕田的父亲,它们就跳跃、嬉戏、神情激动、目射蓝光,野性十足,露出贪婪的狡黠;每逢这样的时候,恐惧的父亲头皮紧缩,冷汗直冒,吓作一团!急忙叫住牛,停下犁,把自己藏在牛中间,以此抗衡:狼凶野地注视着父亲,牛瞪着圆而大的眼睛,父亲吓得气不敢重出,彼此对峙着……直至大人赶走恶狼,父亲才从惊惧中缓过神来,继续耕作……


四、新立人家


  结婚成家生子,是人人珍视的过程。是甜蜜温馨中奋斗的新亮点。在短暂的人生中,颇具神秘色彩。然而父母在独特的时段,组合新家时,则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窘迫,用母亲的话说是:“没穿没戴,没铺没盖。”其艰难清苦可见一斑。

  从老辈人闲谈中得知,父母于饥荒遍野的一九二九年,即历史上著名的饥饿年,由老人做主草草组合在一起新立人家。每当回忆起成家时的年景,母亲总是心有余悸地述说当时的惨景,“人吃人,狗吃狗,飞禽乌鸦吃石头!”其恐怖的景象令人不寒而栗。

  一九二九年,就是令老辈人刻骨铭心的所谓“民国”十八年。整个北方大地从春到夏,赤日炎炎,一片枯黄:晋、陕、蒙、绥等地,寸草不生;逃荒要饭的,络绎不绝;卖儿卖女的随处可见。草根吃尽,树皮剥光,饿殍千里,死骨暴野。一片凄惨景象!在这种大背景下操持的婚事,可略知其大概了。看看今天的小青年结婚,房子、车子、票子一样不少,婚礼的规格:求高、求新、求大,豪华别致,气氛热烈,着装新奇,仿佛仙子降临。说不尽的甜美梦幻。老辈的人连想都不敢想!

  在时光永恒的消逝中,父亲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父亲了:大哥生得白白净净,一脸憨态,以谁见了谁喜爱的模样,给这个组合不久的家庭,暗添了希望与期待,左右着未来的走向。在看不到亮点的茫然中,探索着未来的生活。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倾谈,又是一层清冷压抑的神色,把一切都模糊在宁静中,只有风声撞击着树木发出或长或短的喧嚣。一灯如豆,屋子里散发着一层渐远渐淡的菊黄。四爷爷斜躺在下炕的枕头上,和一脸凝重地坐在前炕的父亲敞怀倾谈。已经连续几个晚上了。老人家目光深沉敏锐,语调舒缓而凝重,结论式地对父亲说:“男子汉生在世上,创家立业,这是最合理的选择,是事情的根本点。故土虽然暖窑热炕,人熟地熟,但就凭这山岭沟岔谋兴旺太难了。小河难调大船!年轻人,只要舍出身子、舍出力气,往后的道路还长着呢!”

  一九三五年古历的二月初六,惊蛰刚过,乍暖还寒。太阳灰蒙蒙地悬在东方,冷风飕飕直往衣角里钻。无奈的凉意穿透着人们的心。“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走遍天下事好办。”吃罢奶奶的送行饭,满腹沉重的父亲在自己熟悉的小院子里心事重重地拉牛套车。故土难离啊,现在就要踏出走草地的第一步了!母亲则抱着两岁的宝贝儿子,心慌意乱地等待着启程。奶奶面色苍白,神情木然,默默地站在小院子里,一任无知的晨风吹着自己散乱的头发……四爷爷等人关切地出来送行。只见身板健壮、脸色红润的老人朗声叮咛:“一路上早走早住,保护好娃娃!”一句平常的话,却催得父亲哽咽难语,直掉眼泪。他叫住牛,走在送行人面前,猛地双膝跪地,转着泪对奶奶说:“妈!炭你只管烧,我每年都会回来给你驮的……说罢,重重地叩了三个头,仿佛是立下了山一样庄重的誓言。然后向在场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赶着牛车沉重地离开了老家。岁月悠悠,往事已成为历史,直到二十个年头后,奶奶提起这桩揪心事,仍然是语气平静,一往情深:“你大走了我想,走的时候我不哭,他是领着你们一家刨闹生活走了,往后还要回来的。”话语之间,对儿子的爱是那么深沉,对儿子的行动是那么信任,对眼前的分离是那么宽容。奶奶还说:“父亲走得那一天,她一直站在小场面,瞭着远去的父亲,没梳头,没洗脸,没吃饭,没喝水,也没打扫屋子。直到太阳下了山坡,月亮照到了小场面,才回到自己空寂的窑洞。”

  初春二月,寒气袭人。牛车摇来摆去,悠悠地进入了暖水。对峙的山峰静穆高耸,上指青天,川中的大道上,冰层依然覆盖着水面,纯净的冰层下是哗哗的流水,有节奏地东去。母亲坐在牛车上,小心翼翼地紧抱着大哥,神情专注而紧张;父亲一脸严肃,紧拉着牛缰绳,不时挥动牛鞭,稳稳地站在车辕两侧,引导着大黄牛依着轨道前进。车轮和冰层有序地撞击,发出嘁嘁嚓嚓的碎裂声。让人沉闷中担心着不测。离岸总算不远了,父母悬着的心稍稍平静下来。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了,就在此刻,冰水一下子没到了大黄牛的嘴巴。车辕与车底板同时浸泡在冰水中。冰凉的水没到了人的脚面,慌得母亲抱起大哥,颤颤悠悠地跪立起来;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见状,猛地跳到水里,捉紧牛缰,拉紧套绳,帮着大黄牛使劲拉车。车轮在冰水中吃力地转动着,时间在紧张的气氛中不紧不慢地过去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功夫,牛车终于上了岸。总算脱了险的父亲浑身水淋淋的,在傍晚的轻寒中冷作一团。四野寂寂,寒风峭厉,在茫茫的暮色中,落难般的父亲借居在山洼深处一户居民的家里,衣服的表面积满了细碎的冰。

  这是一户贫穷而善良的人家,小门小户的,空荡荡的屋子里地下仅有一只菜缸,炕上围坐着无精打采的四口人。看着夜色中父亲冰凉寒颤的样子,女人急忙端来炽热的火盆,母亲则蹲在炉口为大哥烘烤衣服。主人家忙不迭地烧火做饭,直至晚饭后,父亲才从夜寒中缓过神来。

  夜色浓重,四野寂静。唯有夜风嘶鸣撞击,发出尖利而恐怖的啸声。突然隐约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杂沓响来,小屋里的气氛顿然紧张:谁能知道在这暗夜里会发生什么事呢?随着一股寒风卷动,进来三个凶巴巴的兵:一个个粗蛮横暴,凶神恶煞的样子,狂妄得仿佛要把人一口吞下。自称是准旗王爷的兵,要挨户盘查红军!好像这屋子里的人就是红军。父亲的心里清楚,现在是遇上真正的麻烦了;当地的住户人熟地熟,自然不是他们要盘查的对象,唯有自己落难而来,当然是重点盘查的对象了。果然,当兵的耀武扬威,轮番紧逼,看样子不盘查出个结果是不会罢休的。父亲态度谦和,说明来去,嘴皮磨破,好话说尽,当兵的就是不依不饶。父亲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怕失掉大黄牛。怕这几个当兵的在暗夜里,连人带车扣回营盘,杀了大黄牛,让人无限期地服役。这等于断了一家人的生路!情急中,从怀中掏出二两自产的大烟送给当兵的。三个人才缓和了口气,贼眉鼠眼地说:“看你还算老实,明天一早自己来向王爷交代吧!”说罢扬长而去,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消失在夜色中。

  此时,惊魂未定的父亲,唯恐当兵的会突然折回来,再找他的麻烦,为了保全一家三口的性命,顾不了夜黑风紧寒冷困乏,套上牛车,带着母亲和大哥,在寒夜中深一脚浅一脚匆忙赶路,急急离开这是非之地。就这样日夜兼程地走了七天,来到了母亲生活了十八年的大乌兰敖包。

  这里是典型的梁外地貌:光秃裸露的山顶,起伏绵延,无语地承受着岁月的苍凉,荒寂辽阔的草原,散漫着星星点点的牛羊,延续着远古的风光。住户廖若辰星,都习惯了苦撑苦熬的传统,即使是丰年好景,也依旧是糠菜半年粮的水准。流传在人们口头最普及的祖训是:“贼来不怕客来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在口里住了六年归来的母亲,竟把这里当成了久经向往的圣地,日夜萦绕的梦幻:那蜿蜒的山包,依然是儿时的肤色,像一位慈祥的长者,朴实宽容,沉默不语,珍藏着生活的秘诀;远远望去,一层淡蓝色的云烟如纱似雾,盘旋缭绕,勾起了母亲儿时的情趣;羊群姗姗出没其间,散发着故土的温暖,受苦人那如泣如诉的山曲,揭示着生命的苦难。就是这种单调的梁外风情,竟让母亲神情激荡,思绪翻滚,双手虽然紧抱着儿子,却如痴如醉地沉迷于现实的梦中!翻过硬硬实实的山峰,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广阔草原,这里记录着母亲童年的天真,镌刻着生活的清贫与温馨,联想到口里这六年出乎意料的艰辛与沉重,母亲的情感在剧烈地起伏、碰撞,顷刻间变成涌动的热泪,一颗接着一颗,纷纷抛洒:这是一种境界,一种慰藉,一种解脱……当牛车终于来到姥娘家时,看到记忆中静默的山坡,熟悉的沟岔,松软的泥土,黄泥巴的院墙,温暖的土屋,激动得母亲情绪失控,泪珠飞涌,当见到黑发里杂着白发的姥娘时,母亲竟哭作一团,长时间哽咽着缓不过神来。至此,父亲如一株在狂风中飘荡的沙蓬,最终落在了大乌兰敖包。


五、竭尽全力


  大乌兰敖包像个没有一丁点亮色的流浪汉,在迷蒙混沌的模糊中,送走千万年宝贵的时光,寂寞的荒野无边无际,狂风遮天蔽日。仿佛是远古的洪荒年代。十年九旱的气候,使得植被稀疏,山穷水瘦;虽然低洼潮湿的土地上生长些细枝嫩叶,也经不住家畜野兔的轮番光顾。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大都是饥一顿饱一顿。但保甲长还不失时机地摊草催料,派工应差,百姓苦不堪言。

  二十三岁的父亲来到这人地两生的地方,是真正的单膀孤人。心里如打破了五味瓶,说不清其中的滋味。生活已经为他规划好了前程:凭着力气,凭着汗水,凭着吃尽千般苦的信念,在这举目无亲的黄土地上,无休止地早起晚睡,出力流汗,求得把脚步站稳;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究竟有多少坎坷、谁也说不清。每当处于举步维艰、难以排解的境地,就悔恨自己丢开祖上留下的暖窑暖炕,旱涝保收的保命田于不顾,却惊魂千里来到这荒凉之地,真是鸡窝倒雁窝,一窝不如一窝。尤其丢下老母亲,饱受孤独煎熬,自己却山阻水隔,翘首难以相望!事情弄到如此的地步,心烦意乱中常常泪洒荒原,独吞苦果……然而男人男人,不难何以为人?父亲面对的现实只有一种选择:只能在苦难中创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姥爷通过远方本家的通融,让父亲和二舅到离家二百里远的黑龙贵(现在的亚什图苏木四大队)远耕。

  这里是莽莽苍苍的西北高原:纯一色的黄土地广阔得令人悲叹自身的渺小;蓝天悠悠、白云悠悠,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分布着疏密不定的狼毒、柠条、梭梭,寂寞中伴陪着大西北的荒凉;游走于其间的野马、野驴、黄羊、野兔,来去匆匆,机警灵动,仿佛是这里阅力资深的原住民。孤零零的牛犋房子,似一个丑陋怪异的老太婆,卑微地瑟缩在荒原上。

  清晨,在鸟儿的鸣叫声中,沐浴着东方淡紫色的微亮,披着高原的晨风,父亲在不着边际的土地上朗声赶牛,躬腰扶犁,在耕牛摇来摆去的行进中,犁开了世代沉睡的牧场地,也犁开了一个跳动的热盼与珍藏的梦想。

  农民对土地怀着天然的亲近,抛洒的汗水是厚实的寄托与虔诚的期待。到了这一年的夏季,随着几场透雨过后,成条成块的五谷织就的新绿,犹如天女的彩绣,坦坦荡荡地绵延在西北高原。一个美梦在劳动中成长。

  顺境与逆境,丰收与灾害,永远是一对情侣:总是成双成对结伴而行。就以父亲用汗水收获的绿苗来说吧!随着庄稼的破土增高,叶片增宽增大,秸秆增粗增壮,引来的是精力充沛的野马、游走不定的黄羊、日夜毁苗的野鸡野兔,稍有疏忽,或啃食或践踏,成片地祸害。这可坑苦了年轻的父亲,日夜在田间巡视,困了就地打个盹,饿了凉水泡饭,谁知赶到秋收、脱粒、归仓,他要付出多少精力与心血呢?那些野马,个个膘肥体壮,毛尖上泛着油星,在鬃毛拖到膝下公马的带领下,往往是成群结队,说来就来,任意啃食;大片的禾苗,眨眼间就缺头断脑,枝叶荡然,甚至连根拔起,惨不忍睹。见人来了,公马长啸一声,肆意狂奔,踩踏毁坏的庄稼,东倒西歪,半死不活。徒增怨叹!危害最大的当属黄羊:它们来时是几百只的大群,风一样卷过来,成片的青苗转眼只剩下秃茬茬,叫人哭笑不得。就是在这种日夜操劳中,收获着庄稼,收获着喜悦。每逢平静空闲的时候,面对着蓝天,劳累的心里流淌着生活化的山曲:

  一出家门朝东瞭,又想哭来又想笑。

  泪蛋蛋本是心中的油,甚时候想流甚时候有。

  二套套牛车沙套沙,事业儿箍住咋就咋!

  这就是困顿中父亲的心理、情感和内心世界。

  一个无依无靠的外来小户,栖身在陌生的草地,自打住下凡有摊派的事,每次都是铁定的对象;你家的牛大,就你去应差吧!寒冬腊月,出门在外,其中的沉重与无奈,辛苦与劳累,全都默默地装在父亲的肚子里。且不说破衣烂衫难挡风雪严寒,且莫说忍饥挨饿受苦受累,单说精神上的重压与折磨,就让父亲度日如年了:他最怕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大黄牛随时会被粗暴蛮横衙门的人给杀了。如果真是这样,就断了一家人的生路。每想至此,总是让年轻的父亲胆颤心惊,不寒而栗!白日里没完没了地出工劳作,帮着大黄牛拉车;夜深人静,寒风峭厉的时刻,总是专注地守候在大黄牛的身旁。似睡非睡中苦熬苦想:终于用自己的大牛置换了人家的一头小牛,并倒贴了两石糜子。亲戚邻居一片哗然,以为年轻的父亲在讨亏吃,干傻事。投来了不屑与嘲弄的冷漠。直至父亲去世,提起往事,二舅还感慨再三地说:“你大爹真能吃亏!”而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父亲自己品味得最清。


六、陶红巴垃


  做善事、做好事,是我们这个民族优秀传统的精华,人类世代相传乐此不疲,本来是应受到赞扬与崇敬的,然而在人际交往中却大有讲究。无怪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感慨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父亲走口外以来第一件难堪的教训,正在这里。

  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使得一家三口人的小日子,虽说不上富裕,但也不是初来时的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靠天雨吃饭的大乌兰敖包,地瘠民穷,十年九旱。老百姓饥一顿饱一顿,是现实的饥寒交迫。隆冬季节,大雪封门,眼看当地的一个老住户生不着火,揭不开锅,面对紧困的折磨,束手无策。危急中的男人找上门来苦苦哀告:请求救他们一家的命!力数自己人事关系可靠,经济实力雄厚,现在只是倒个手,转个弯;困难缓解后,谁的事也不误。只是牢记着你们的救命大恩。一席话说得父亲慈心萌动,善意难禁,长期在困境中煎熬的人,太同情大冬天揭不开锅人家的惨境了:他相信此时伸出援助之手,就是从死亡的边缘上拉生命;也相信人总会有困难、有诚信,有善心的,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满腹的同情驱动着他热乎乎的心,毫无难色地把自己的备用粮食悉数借出去。解这样的危难,父亲心里怪舒坦的。这是他一生秉持的信念。

  谁知粮食借出去之后,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说得刻薄点,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家人急得毫无办法,眼看生活又陷入绝境,母亲每日以糊糊、菜汤充饥。大人尚好对付,五岁的大哥见这样的饭,一抹两眼泪,整日躺在炕皮上,不吃不喝不玩,精力一日差似一日;吃不饱奶水的大姐,整日使足了力气嚎,喉咙都嘶哑了。饥饿使得一家人日夜不得安宁。眼看着春回大地,远耕在即,家里的光景处在这般境地,还说什么远耕呢?面对母亲的埋怨,亲友的指责,儿女的哭叫,父亲束手无策。在万般无奈的时刻,于一九三九年的春季,再次逃难似地搬家,搬到大姑家居住的陶红巴垃。

  这是个并不算大、却十分闭塞的沙窝子。状如一片竹叶,横亘在库布其与毛乌素两大沙漠之间。身入其中,但见黄沙起伏,沙浪翻滚,连绵曲折,棱角分明;有的如睡婴安祥,有的似少女倩影,有的像醉中莽汉,跌撞翻滚,变幻无穷。沙中时断时续的人行道,就是隐约其间的骆驼粪。这静默的湾里,却出人意料地闪亮着明净的沙泉水:柔滑如脂,平洁如镜;其味甘甜,沁心润肺。泉水的四周长满了青草,缀满了芬芳的野花;蝶飞蜂鸣,暖意融融,绝妙的大漠佳境!伴随着芳草的是茂密的沙柳,层层密密,连绵延伸,惊现着远古的风韵。只有流窜于其间的狐兔,增加了寂寞中的神奇。

  在救人者无人救的尴尬中,来到大姑家门的父亲,实在是难堪至极!三十刚出头的大姑,聪慧敏捷,谋略过人。很有几分女中豪杰的干练。她很清楚:两家断然不能长期纠缠在一起,只有另立门户,才能找到出路。于是,父亲就在大姑家东面约二里远的地方,匆匆搭建了一座草舍,夏天合伙种地,冬天外出打工。

  房子能盖成功,是和这次穿越陶红巴垃的经历联系在一起的。父亲进入巴垃后,看到红花绿草,清泉野兽,越看越惊喜,最终看到葳蕤的沙柳林密密实实,无边无际,心里喜不自胜:这整湾整湾的沙柳,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然建筑材料。就地取材盖房居住,何乐而不为呢!

  清晨,沙原里清爽宁静,只有偶尔升起的炊烟在沙湾里飘荡。父亲提上斧头,拿上绳子,走进柳林。花草都青翠欲滴,空气清爽沁肺,活跃着一种飘飘欲仙的放松。父亲把高大粗壮的沙柳一层层地砍倒,整成捆,打成背,穿越沙海背回来。粗细搭配,扎成柳笆,就用这样的材料密密实实码排在一起,盖成房子,取名为“柳笆房”。虽然造价底廉,寒碜简陋,但也足以生火做饭,暂度春秋。在我们家的发展史上,这是最初的建筑物。怎么能不叫人倍加珍视呢?

  长城以内的人,称父亲现住的地方为“山野草地”。是荒凉、偏远、贫穷、闭塞的别称。构成人们头脑中穷边绝塞的荒凉。其实,初到的大乌兰敖包,可称为山野;那里所有的山灰暗光秃,无草无树无花,所有的沟皱皱巴巴,一任风吹雨蚀;旷野迷蒙,不见村落,天地间充斥着无声的宁静,而第二次去的陶红巴垃才是草地。不必说沙湾里清洌的泉水,不必说泉水滋润的柳绿花红,也不必说沙丘之间成片成片神秘兮兮的竹机,单就是茂密在沙丘上的沙蒿,挺拔俏丽的柠条,清爽鲜嫩的梭杨,淡蓝色花香的甘草,就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大漠是如此神奇,漫游于其间壮实的牛群,机警的马群,珍珠般的羊群……鲜活着浓郁的牧场风情。细若游丝的炊烟,诚挚好客的牧民,让人备感亲切与温馨!这里的居民多是以放牧为主的蒙古民族。

  这是一个友善好客的民族。不论是居住在浩瀚的大漠,还是绿茵如锦的草原,世代都传承着一个珍视生命的理念:主人离家外出,水兜总是放在井旁,家门从不上锁。只要走到牧民的井上,即可取水饮用,埋锅造饭,方便至极。需知进入大漠,水就是生命!来到牧民的家,象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吃喝、休息、住宿都方便。在牧区,不论是富家大户还是独门小院,不论是白发长者还是童稚青年,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满怀热忱的“赛拜呶”!让人情感上亲切,精神上舒畅,心理上轻松。在与牧民的交往中,如果能证明与之交往者的品德高尚,为人诚信,他们就会倾心相信,终身不变。这种相信的力度,是任何高分子金属的硬度无法与之相比的。

  牧民的这些特点,对从小生活在孔孟之道熏陶下成长起来的父亲,简直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默契,人品上的予合。父亲笃信:仁、义、礼、信、达。仁者,爱人之谓也。细察其一生,凡与自己交往的人,不论位高位低,顺境逆境,于己或得或失,终生抱着真诚友善的态度。一以贯之。这是他做人的基本准则。因此,在当地了解他的蒙汉人民,不论大事小事,始终受到真诚的信赖。使他这个物质上的贫者成为精神上的富者。这是父亲能在杭锦草原上安身立命的基本原因!义者,严格区分是非界线。不论自己处在顺境逆境,他人之物,非礼不收,自己之事,从不推托。蝇营狗苟之事,鼠首两端之举,从不与他沾边。在朋友们看来,父亲就是这么一位处事端正的钢骨男子。楞是楞,角是角,从不因私利而模糊自己的界线。礼者,尊卑有序,界线分明,自己虽穷,却能善待弱者,终生不变。愈是困境中的弱者,愈能从他的行动中得到温暖。和他交往的人,总是以心换心的真诚,或无疑虑的挚友。信者,忠于朋友,忠于诚信,不欺不诈,注重行动,见利忘义之举,与他格格不入。虽则贫寒穷困,常常一诺千金。达者,说干就干,有始有终,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干脆利落,从不三日打鱼两日晒网。成功和他的付出是相互为伴的。父亲的这种处事理念,很符合牧民的为人准则。因而初到牧区打短工后,用不了多少时间,就是通过具体小事,清除思想障碍,打消精神壁垒,有一种如归故里的轻松。父亲愿出力,牧民爱真诚,这对初到以蒙古族为主的地区来谋生的父亲,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轻松。


七、定 居


  与陶红巴垃相比,格点盖的牧场地,在当年父辈们看来,简直就是时下国人眼里的深圳、珠海、厦门特区了。在滴籽成苗,五谷成林的处女地面前,惊诧得人人垂涎欲滴,个个盼粮仓饱满。都梦想着抢一块到手!

  这是一方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四周庄重朴素的山岭,缓缓隆起,有序地连成一个和谐的椭圆,像一道天然屏障,把西北的库布其和东南的毛乌素两大流沙,稳稳地挡在山外,护围着一块肥沃开阔的牧场地,从山坡上斜铺下来,稳稳当当,洒洒脱脱,仿佛是一位娴静温柔的睡美人,甜蜜、轻松地酣然静默。中间一条清浅的倒流水,泛着水花,翻着微浪,日里映着蓝天白云,夜里闪着群星明月,仿佛是一条银项链,悬在少女的颈下,梦幻般迷人。山坡下,炊烟袅袅,牛羊隐隐,人来人往,一片宁静的吉祥。这片土地是昌汗的。这个拥有雄厚资产的蒙古人,自打认识了父亲,就赞赏他的能干、诚信和实在的人品。精神上的亮度取得了现实的结果。昌汗把格点盖从西坡上拖至清流边的大几十亩令众人着迷的牧场地轻而易举地租给了父亲。这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当地的老户想方设法要弄到手的地,如今却出人意料地落在了父亲的手里。人们在吃惊地关注着、热切地议论着、专注地揣测着,对父亲来说,这是他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转折点。从此就稳稳当当地定居在格点盖。以至成为灵魂的安息地。

  一九四零年的春天,是二十八岁的父亲异常忙碌的一个季节。建造新房,按时耕种,里里外外的事情纠缠在一起,都需他一手过。整日里没明没夜抢进度出成果。在清流的北岸约五十米左右平缓的沙土地上,建造了走口外以来第一座土打墙的房子。虽然规模不大,就地取土,用料简单,全是父亲一个人着了魔似地团团转。忙到四月底,黄土打墙,院落狭小,仅用了一道梁,十八根椽的小土屋,总算完工了,土院墙立起了一个希望的家。五月初,由陶红巴垃搬到新居时,田里的糜苗子油绿鲜活,像施了激素般茂密,大田里黑绿黑绿的麻子已是巴掌大,密密实实地威风在后劲十足的牧场地上,煞是诱人!就连色彩平平的山药,也正鼓足了生气破土而出。田野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预演着丰收,久经困苦的妈妈,看到如此的景象,一腔暖流倾注在庄稼地上。

  生活在悄悄地起着变化:如果说,初到陶红巴垃时的打短工,是做为艰辛生活的源头,那么现在的打短工,是出于对别人关照的回报。尤其是秋风飒飒,遍地金黄的秋收时节,满坡满洼成熟了的庄稼,摇曳在田野上,急需收割归仓,此时父亲突然就踪影全无了。这样的举动,真是急坏了体瘦力单的母亲。秋风晃动的庄稼,饱满的籽粒纷纷散落在地上,多叫人心痛啊!山药更是来不及动手,秋天的气候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如果寒流袭来,土地封冻,满眼的丰收冻结在地里,这不是要人的命吗!急得母亲火冒翻天,欲哭无泪。在两不见太阳的劳碌中,做一天,说一天,直到进入了夜色浓重的梦乡。

  妈妈被那种难忘的紧困生活苦怕了。然而急又有什么用呢?当时在身边的是大哥。大哥虽说生在小户的人家,却从小娇惯,养就一副不愿受人指使的犟性子。如果母亲不说不顺心的话,他还是拿着镰刀,不紧不慢,挥镰收割;如果母亲说得多了,语气重了,他就摆出一副无精打采,懒懒散散,将干将止的神态;如果母亲心急上火,发起脾气来,或打或骂,他干脆不说不动地坐在原地,脸上毫无表情,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似乎所有的忧虑、烦恼恐惧都与他毫不相干。直到太阳落山,大星星上来了,父亲也以同样的困乏神态回来了。

  庄稼人对秋的迷恋,绝不亚于任何教徒对主的虔诚。在这争分夺秒,抢收的节骨眼上,突然不知去向,是因为他的知音昌汗遇到了更揪心的事。如果说父亲的秋收是一年汗水的结晶,那么昌汗遇到的是半生经营的心血!是丰厚家业的基石。在事情无法排解的困境与失望中,他神不知鬼不觉,暗暗找到了父亲。

  原来,家资丰厚的昌汗,既不相信洋行,也不相信国行。把积累下的银元分别装在瓷罐里,用瓷碗扣住,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埋在住房西北角三尺深的地下。这是无人知晓的绝密!安全系数自不待言。这一年秋收时节,昌汗择定吉日要搬家了。首要的举动就是取回银元。但天下竟有这等奇事:在原地连续挖了三个晚上,越挖越不安,越挖越震惊,越挖越恐惧!那些亲手深埋的银元,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昌汗慌作一团,却有口无法说。无可奈何的他最终想到了父亲:他相信父亲的人品,相信父亲的精细与真诚,在紧要的时刻,受人之托,父亲知道其中的轻重。凭着金子一样的品格,凭着任意抛洒的汗水,凭着周密细微的判断,在昌汗锁定的范围连续翻了三天,最终在第四天的中午,在离地面四尺多深的地下,昌汗的银元完璧归赵了!从此以后,父亲在格点盖的名声,比响当当的银元更沉、更亮、更有分量!虽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贫寒人家,却有头有脸地定居在格点盖。


八、风 波


  格点盖别具情韵的地域,铸就了这里特有的民风:诚实厚道,友善温和、谦恭本分。这种精神溶注于炽热的血液,以永不衰老的生命力世代流传。

  土屋的落成,给原本水波不兴的生活荡起了一丝细微的波澜:人们不约而同地把惊异的目光集中在父亲租种的这块土地上。这本是当地的大户朝思暮想的宝地,现在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个外来小户的手里,使得一些人生了几分如吞食苍蝇的烦恼!这平坦舒缓的中心地带,肥沃湿润,土质疏松,易于耕作,旱涝保收,被当地人称为格点盖的“眼睛珠子”,人们怎能不眼馋呢?

  一九四四年初夏的一场夺地争锋,惊诧了恬静的格点盖,撼动着父亲生存的根基。就在田地上连年丰收,生活日见顺畅的时日,早已引起了山坡下一户有钱人的特别烦恼!做梦也想着把这块地夺到手。此人五短身材,白净面皮,一张圆脸上的器官分布得匀称得体,一圈浓黑的八字胡子,排成一个硬实有力的椭圆,颇有几分令人生畏的阴气。一对深邃的黑眼球诡秘地转动着,泛着丝丝寒光。冬夏都是一身纯黑的衣裤,透露着不易觉察的杀气。骑一匹黄骠马,独来独往,行走如风。常常行走于父亲的田头地畔,看到农田里大片大片诱人的禾苗、壮实的庄稼,心里总是愤愤不平:像这样肥沃的土地,本来应当由他耕种才和他在本地的家境、声望、地位协调一致;现在却由这个毫无名望的外来小户连年耕种,连年丰收,这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搁!真是眼不见心不烦,长久以来,每当走到这地头地畔,一肚子的邪气,总是如干柴烈火在胸中燃烧。也曾三番五次给长工下命令,每逢在父亲田地接壤处耕田时,狠狠地向那边多掏几犁,以解心头之恨。然而终究是小手小脚的小动作,于大局无碍。现在,他要痛快淋漓地发泄这几年久积于心头的恶气了。

  清晨,田地里的庄稼水淋鲜嫩,随风起伏。凉风中的鸟儿轻快地鸣唱,太阳刚露出东方的地平线,喷光吐亮的色彩,把格点盖妆扮得清醒亮丽,温暖宜人。农家的炊烟由浓到淡,由淡成缕。已经做好早饭的母亲,刚出院子不久,便神色怪异地跑回来,睁着一对惊恐的眼睛,慌里慌张地对父亲说:“快去看看,瞿六小家的两支马楼在咱们家的麻子地里毁苗哩!”这消息犹如晴空里的一声炸雷,震得父亲反弹似地跳起来,一步跳到当地,飞快出院,风风火火向麻地跑去。果然,瞿六小家的五个人,两支马楼正拼足了劲,肆意毁坏壮壮实实的麻苗子!毁青苗是犯罪的行为!种田人哪里能容忍得了如此恶行?麻苗子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一片一片的,如没娘的孩子,叫人揪心。看到父亲飞奔而来,在场的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捉摸不定这件恶性事将怎样收场。瞿六小的一张圆脸,涨得红中带紫,双睁圆眼,闪着寒光,胡子直立,显示出决斗来临的激动。看到单膀孤人的父亲,摆出必胜无疑的架式,对犹犹豫豫的长工们下了死命令:“种!放开马楼给我种!出了人命我顶着!”一场不测的恶斗已是箭在弦上了。

  愤怒的父亲对这种刻毒的祸害满肚子都是恨。只见他猛地冲到马楼前,左右两手各捉死一条马缰,使劲一推,向上一扬,推得两匹只顾前冲的马子猛然一惊,嘶叫长鸣,前蹄上举,人立了起来!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不知所措。种田的都是些受苦人,平日里互不相扰,今日看到眼前这激烈的对抗场面,自然都不肯添口动手了,只是悄悄地站在一旁,静观事情的演变。本来是想仗着人多势众,欺父亲这个异乡孤人,谁知转瞬间,形势突变,只留得两人单独对阵,早先鼓足的勇气已经减了几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真在此时赌力动手,他三个也不是父亲的对手,只能是自寻羞辱。无奈中焦急的黑眼球在虚怯中不住转动,一圈浓黑的小黑胡子在瑟瑟发抖,嘴角的肉皮在弹跳中细颤,却说不出话来,庄稼地里的空气死一般地沉闷,格点盖那淳朴的民风在惊诧中颤栗。

  在难熬的僵持中,马楼向前不能进,向后不能退,定定地站在原地,毫无办法;父亲的两只手像两把铁钳子,紧紧地钳住了马的神经,毫不松动。但见他满脸怒气,一副毫不退让的模样,眼睛里闪射着抗争到底的怒火。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场关系到身家性命的斗争,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哪怕只有稍许的松动,便会招致滑坡式的倾颓,其后果是无法估量的。风轻轻地吹着,摇曳着娇嫩的禾苗,也在梳理着人们的思绪。瞿六小大为惊诧,想不到自认为是十拿九稳的事,竟会演化到这种难以收场的地步。只见他急速地转动着眼珠子,放松了紧绷的脸皮,变换了说话的腔调,小心地试探着对父亲说:“咱们两家为了土地的事争了起来,现在咱们和平解决,我是这里的大户,你是小户,这块地是格点盖的宝,咱们谁也不要独吞了。两家分开来种,我种大半,你种小半,咱们谈判解决。”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扫视着。此时父亲的态度异常强硬,钉是钉,铆是铆地回答道:“土地是我的,一犁一铧也不能让!”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太阳偏西,毫无结果。瞿六小明白,就这样僵持下去,毫无益处,于是恶狠狠吐了口唾沫,发誓似地说:“不信斗不过你,咱们走着瞧!”说罢,赶着马楼,急匆匆地回去了。此时的我已经是四虚岁的人了。姊妹三人站在西墙角,远远地瞭着身材高大的父亲,孤身只影地和瞿六小家相持着,只有风在来回摆动着他的衣角,其时急需人增援,可惜我们小小的年纪,派不上用场,只是站在墙角暗暗发急。

  太阳已经隐没在西山,大星星闪亮在东方的天幕上。格点盖以她特有的宁静交替着阴阳。妈妈的晚饭刚端上炕头,突然瞿六小家的长工来了。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掌柜的叫你去一趟。”“在哪里?”父亲问。“在瞿六小家里。”父亲听了后二话没说,起身就走了。

  靠山向阳的长坡下,一所整洁硬朗的院落,在夜色中寂然无声。从粗厚的麻纸窗上,桔黄色的灯光烘托着屋子里的昏暗与沉闷。只有不安分的炖羊肉的香味,在空气里散布、游荡,直往鼻孔里钻。父亲推门进屋,但见高脚油灯的斜侧,昌汗卷曲的身体弯成一张不规则的弓,枕着高高的枕头,正在喷云吐雾地过着大烟瘾,瞿六小端坐在炕头,正勤快地传递着烧红的火签子。讨好的神色挂在嘴角、眉梢。此人的歹毒用心昭然若揭;问题是被下了死功夫的昌汗将会怎样裁决这件事呢?父亲推门进屋,问候了一声:“掌柜的在了?”昌汗的嘴里吐出了一个字:“坐!”接着继续过他的大烟瘾。烟雾缭绕、香味弥漫、屋子里只有炉火清脆的爆裂声在频频打破气氛的沉寂。过足了烟瘾的昌汗缓缓地坐起身来,品了口茶;随即平静地说:“你们两家的争地纠纷这样解决。”昌汗看着父亲说。“这块地的上下两头归你种,从中间划出二十亩地给他。如果你的地不够种,从旧营盘壕再给你划。”这就是昌汗的最终裁决。就是这样的几句话,看出昌汗对父亲的为人、人格、人品的肯定。这样的几句话,使得父亲在阴谋加财力的排挤中,在格点盖这块土地上稳稳地站住了脚,这样的裁决,让父亲感到无比的轻松,瞿六小的脸色立刻变成了刚出腔膛的猪肝子。


九、上 学


  让孩子上学求知,是劳动人民世代传承的一个梦。这个梦频频地拨动着人们永不停息的良知。到父亲的这一辈上,幻化得更现实,更紧迫,更具诱惑力。从艰难生活中过来的父亲,尝遍了酸甜苦辣,遭遇了人世的困苦。长年累月的反复磨炼,使他坚定了一个不可更改的信念:世道的变好需要读书、穷困的改变需要读书、娃娃们生活好需要读书。读书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头等大事。

  三十三岁的父亲已是两儿两女的中年人。可算儿女成行。就在顾前顾不了后的困苦中,他抱定一个信念:为了子孙后代的兴旺,为了苦日子有一个尽头,再苦再累也要让娃娃们念书。这是兴家立业的根本。这一年的冬天,十二岁的大哥上学了!

  偏远闭塞的格点盖,是天底下远离都市城镇、远离文化氛围的散漫村落,人们以铁犁耕地,老牛拉车,过着看老天脸色吃饭的日子。有史以来,只凭放牧、种地维持生计,从来没有任何可以称得起为学校的。如今要办学校,自然离不开生活的规范;校舍之粗疏,设施之简陋,条件之低下。师资之紧缺,都是令人难以启齿的:所谓的校舍,就是向当地的人家借上一间空着的大房子,土墙土院,一盘大土炕,简陋的门窗,仅此而已。教室,宿舍、厨房、食堂集于一体:上课了,学生们每人自备一张小书桌、盘腿坐在桌前,在老师严厉地监督下念书、背书、写字,无休止地循环……屋子里饱含着沉闷与压抑;掩盖了鲜花般灿烂生命的芬芳。月亮上来了,参星转向西天,孩子们该就寝了,小书桌撤到地下,拉开毡被,就是晚睡的宿舍。相互挤挤靠靠,胡乱睡在土炕上;冷热只能由失去反映的知觉来照应。要吃饭了,地面的灶台上安一口大锅、炊事员生火做饭,冬日寒冷,水气蒸腾,娃娃们如云里雾里,也许只有在此时,可以在烟雾的掩护下,悄悄地搞点小动作。

  学校没有统一的教材,没有教学大纲,没有教学要求;学生要学的是庄稼人常用的字。内容是,《三字经》、《百家姓》、《名贤集》。只是念书,写生字、先生并不开讲;不求深究课文的内容,如果能读到《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在当地就是令人刮目相看的文化名人了。学制为冬学,即农忙在家劳动,家闲上学读书。

  刚上学的大哥没有书包,没有纸,没有笔,只是由父亲请了当地的木匠,在一块平整狭长的小木板的四周,订了高约3公分的边框,装了细沙,用一根削尖了的小木棍代笔,在沙盘上反复练习写字。这是大哥上学唯一的文化用品,伴随着他枯燥的念书生涯。

  就是这样简陋的教学条件下,连续几个冬书念下来,大哥令人刮目相看;首先就是那清秀端庄的毛笔字,写得工整秀丽,有模有样,横平竖直,结构合理,很受当地人的好评。需知这在当地农家人的生活中是多重要啊!别的暂且不说,单就说庄稼人过大年吧;每逢这喜庆的日子,村子里不论穷富,家家户户都贴春联,这是不能缺少的喜庆标志,然而地处偏远的格点盖,有史以来文化人奇缺,每逢遇到渲染节日气氛的春联文化,可真是难坏了普通百姓。就说一九四零年刚搬到格点盖过得第一个春节吧!父亲心里总是惦记着年迈的老母,每逢过年,不顾一切地回到奶奶的身旁,慰藉老人家那颗孤独的心。过年了,黑漆漆的年三十晚上,只有七岁的大哥,三岁的大姐和瘦弱的母亲三个人在孤独的黄泥巴小屋里。夜幕降临,四周黑暗一片,孤村孤院的小屋内,娘儿三个胆颤心惊地围坐在炕头,满怀恐惧地面对新年庆典。没有人烧香,没有人放炮,没有人挂灯笼,没有人写春联;一盏晃动的麻油灯,是唯一的亮点,娘儿三个惊恐不安,挤作一团,相互慰藉,盼不到天明;夜深了,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间呼啸的风声响成一片。门窗被吹打得一个劲儿地响,仿佛天塌地陷般恐怖,吓得大哥和大姐钻在妈妈的怀里,气都不敢重出。心灵上刻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痕。如今好了,小小年纪的大哥,毛笔字竟那么帅!不仅自家写写画画不用难,就是村子里的邻居也都方便。

  即使是非年非节的日子里,同样显出念书带来的惊喜;上学后的大哥,无师自通地学画;传神的描摹,精妙的画作,常常令我们晕晕乎乎,乐不可支!一张普普通通的白麻纸,一池寻常的浓墨,一支并不起眼的毛笔,拿在大哥的手里,兴之所至,任意挥洒,或淡或浓,或轻或重,用不了多久,妙趣横生的动植物,形神诱人地影显在纸上:或是闲静壮实、悠闲于田野的牛,或是狂奔于道途的马,或是弱柳扶风,或是劲草卷浪,无不神形皆备,韵味无穷。年纪轻轻的大哥成了我们崇拜的偶像,成了我们的骄傲和光荣。精神生活充实,使我们忘却了物质生活的困乏,浓厚了我们上学求知的欲望。

  大哥念书后的变化远不止此。格点盖连年丰收之后,普通村民渴求精神生活的愉悦与文化艺术的享受。在都市文艺团体很少光顾的背景下,逢年过节,村里自选人才,组成文艺表演队,演出节目。队员身着盛装,描眉画鬓,着粉施朱,扮成各种各样的人物。锣鼓声声、唢呐阵阵,又扭又跳,又唱又笑。把个沉睡似的格点盖,一下子闹腾得家家喜气迎门,人人眉飞色舞。平添了几分情趣。这期间,大哥就是最令人着迷的焦点人物:但见他头裹纱巾,涂脂抹粉,手提小篮,伴着锣鼓,舞来扭去,身轻似燕。引得村里男女老幼,指指点点,兴奋不已;嘻嘻哈哈,前仰后合。表演是大哥的,欢乐是乡亲的。不知不觉中,大哥已成了村里不可缺少的人物。

  更值得一提的还是大哥的语言文字功底和书法演算能力。在格点盖众多的念书人当中,当时是公认的佼佼者。为了村子的发展、为了娃娃们的成长,当地积极创办私学。教学的先生向来是由当地有声望的人士远出外地请来的。唯有大哥这个当地人出身的民办教师,是由普通群众推举产生的。这在当地是一件破天荒的大好事。念书,使大哥在当地的生活中越来越重要了。父亲培养儿子上学的信念也更加坚定了。


十、喜迎解放


  一九四九年,天降吉祥,民心舒畅,格点盖这块历尽沧桑的土地,迎来了鲜红的太阳!共产党推翻了旧政权,把世代相传的贫苦百姓解放了!不由地人人心花怒放!

  旧政权可把百姓害苦了!单说这两年的过队伍吧:什么骑七师、骑五旅、十三旅;自卫军、自卫团、保安团……那些土匪兵,一茬不罢一茬又来,大股来了大祸害,小股小祸害。在百姓的面前,一个个都是颐指气使的太上皇,坑蒙拐骗的大无赖,草菅人命的刽子手。这些人蜂涌沓至,百姓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只能任人摆布。就说一九四七年吧,大灾之年,饥馑难熬,吞糠咽菜,苦度时日。国民党的军政人员,隔三差五地闯进村子,催草逼料,简直就是催百姓的命!这一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有个被称作黄干事的“瘦猴子”,来村子里呲牙咧嘴催草料,当场指定一户姓廉的农民。只因这个农民说了几句请求宽限的话,竟招来黄干事雨点般乱马棒的抽打。瘦弱的身体,破烂的单衣,带着风声的马棒,真是一棍下,一道血,一层皮!围观的乡亲们惊呆了,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所措;黄干事越打手越重,越打心越恨。危急关头,父亲走出人群,快步向前,猛地架住黄干事疯狂落下来的马棒,满脸怒气,义正辞严地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没说几句话就动手!现在已是晌午了,该吃饭了,要打也等吃完饭!”就这样简短的几句话,凶狠的黄干事竟乖乖地放下了马棒!

  如今好了!山清水清天地清,人人都盼过好光景。这里是一片崭新的天地。新春伊始。当东方的山色由暗变紫,由紫泛白,空气里饱含着清爽纯洌的新鲜时,父亲已经吆喝着牛,扶着犁,满身轻松地劳作在田野上。高大的身影,亲切的声调,看惯了举手投足的形象,留在我们温暖的心里,是永恒的甜蜜与幸福!每当母亲做好早饭,我和姐姐把视如生命的糜子窝窝放在大碗里,用笼布仔细包好,把稀饭装在黑瓷羊奶罐子里,急急忙忙去给父亲送饭!每当我们爬起坡,上了梁,只见春风中耕田的父亲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手里的牛鞭偶然轻微挥动,喊牛声在晨风中亲切地回荡……我们象是久别重逢般兴奋,不约而同地放开嗓子高喊:“大爹,吃饭!”父亲依旧缓缓地赶着牛犁田,新翻过的田地散发着温暖潮湿的气息,泥土上有序地排列着父亲深深的脚印……

  在轻松的气氛中,人们神秘地传递着一个更新的话题:共产党来了,解放了!解放?什么是解放呀?人们都感到神秘,都想知道解放的含意,但又说不清楚。纯朴的百姓从轻松的生活中似乎感受到了解放的真谛:就是没有随意抓人绑人的,没有抓兵拉夫的,没有催粮要草的……这就是期盼的太平世界!

  父亲见到的第一个共产党人叫王安,四十出头,瘦弱的身体,文静的气质,和蔼的态度,一身灰布军服,打着绑腿,腰上扎着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支神秘的小手枪。他和蔼的态度,平实的作风,总是把村子里的贫苦百姓紧紧地吸引在身边:追述着过去,倾谈着现在,描绘着未来。那亲切的神情,清晰的思路,深刻的评述,如同春风吹过了田野,带来的是无限的生机与希望。世世代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土包子,要堂堂正正当家作主人了,这是立世以来未曾有过的大好事!

  从记事以来,父亲总是在凄风苦雨中煎熬。日子过得冷冷清清,如今年近四十的他,新生活如春潮涌荡,好政策似春风拂面,父亲那颗苦水中浸泡的心,暖了、热了、亮了,遏止不住的热流在周身涌动,以全部的热情、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全新生活的洪流。不久,便被当地群众推选为农会主任。

  这是格点盖破天荒的新鲜事。世世代代任人凌辱的百姓。要自己行使权力,掌握命运,开创新生活!当时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出人意料地办了三件事:其一是解决了村民世代赖以生存的土地问题。这是历代种田人的一个梦!虽然这个梦做得太长、太久,现在好梦成真了!不要说有多高兴。但这种转变是一场严肃的斗争。父亲既是热情的参与者,也是基层有力的领导者。数不清的大会小会后,农民群众广泛地发动起来,多少年逆来顺受的泥腿子、土包子,第一次以澎湃的热情、昂扬的斗志、必胜的信念,在农会的旗帜下,迅猛地组织起来,喊口号,讲革命、分田地、斗地主,像一股扬波逐浪的洪流掀起惊天动地的热潮,冲刷着旧时代的污泥浊水。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站起来了!

  就在群众情绪高昂,热情似火的欣喜中,共产党领导人民办了第二件大事,组建供销合作社;让翻了身的村民,从此不再受奸商的恶意盘剥。这是百姓在政治上翻身后,在经济上翻身的及时雨,长久以来,偏远闭塞的格点盖物流不通,商品奇缺,人民的生活捉襟见肘。流传在他们口头上的生活经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穿衣裳不要忘了皮子,吃饭不要忘了糜子。”这是乡亲们拮据生活的写照啊。即使由小商小贩偶尔运来点针头线脑、头绳发卡之类的小东西,也是价格昂贵,令人望而生叹。流传在百姓口头上的经商要令是:“拿上茶布水烟糖,赶走牛马骆驼羊。”格点盖的贫苦百姓长期以来就是在这种敲骨吸髓的盘剥中送走日月的,怎么能富起来呢?现在共产党来了,这种亲民、爱民、保民的政策,人们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

  第三件就是在发展生产、改善人民生活的同时,发展教育,兴办学校,培养未来的建设人才。这是为人父母者的终生夙愿,是世世代代想办而办不到的好事。父亲在当时,不论是雨雪阴晴,还是星消月闭,在这块熟悉而可亲的土地上,跑了不少路,操了不少心,办了不少事。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尊重与爱戴。


十一、茫然中奋斗


  任何事情,过程都是十分重要的。有什么样的过程,就会孕育什么样的结果,过程就象春种后的续曲,结果就象金秋时的收获。分得了土地的农民,也经历着难忘的进程。他们思谋着在黄土地上,凭着政策的引导、勤劳的双手、不屈的心志,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做有闲,手头不缺零钱。萦绕在他们心里甜美生活的蓝图是:“三十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家里有个剪发头”。乡亲们热腾腾的心里都想圆梦,却不知道如何圆。

  新春伊始,村民们把凡能长苗的坡洼平塔,沟岔渠畔,都耕种上。但秋收的却是:“耗子进去没脊梁,老鼠进去扫肚皮”。其收获是:“杆杆多,穗穗多,头上顶得三两颗”。对人们热乎乎的致富心里,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当时以父亲为首的第一个互助组,如雨后春花般诞生了。

  由七八家农户组织起来,象拧麻绳一样,把零散的力量,拧结成一根粗壮的绳子,用这样的绳子牵引物体,就显出了惊人的能量!一个简单的变化,显现出生产的青春活力。当互助组的牛车走出村子,一辆接一辆排列在一起,宛如一条扭动的长龙,蜿蜒游动在山顶山坡田野,释放出正在圆一个祖上留传下来梦的信息:黄灿灿的金秋、沉甸甸的五谷、吃穿的丰裕、生活的改善。

  “天有不测风云。”这风云又变成团团迷雾,让人迷茫、困惑、心痛。就在顺风顺水的发展中,却悖着人心发生了变故:众多的人明知此路不通,却偏要不惜力气,不顾后果,疯狂冒动。其祸害之惨烈,危害之严重,绝不亚于自然风云的创痛。

  初刮来的风,叫深耕深翻,掘地三尺。不知此风起于何处,兴于何方,能刮多久。只记得是一个云低风紧的深秋季节,冷飕飕的西北风一个劲地吹,田野上零落的枯草断茎凄厉嘶鸣,预示着季节的威严。然而风潮裹挟中的人们,却如痴如狂地深耕深翻深施肥,把平整的土地挖成三尺深的沟,把肥料深埋在沟底,男女老少齐出动,甚至挑灯夜战,日夜不止。其惊人的口号是:“白天加晚上,太阳加月亮!”这真是一件令人叹为观止的奇事。但风来了,人们只能争先恐后地随风跑,唯恐落在后边。父亲除了迷迷茫茫地顺风跑,却怎么也找不到打开风潮这把锈锁的钥匙,只能是望风兴叹!,相继刮来另一股格调更高、气势更大的风,其名曰:“放卫星。”格点盖的百姓又纷纷被卷在风中。山外边的消息纷至沓来,高产卫星、指标卫星满天飞,别人放,格点盖朴朴实实的乡亲们也得放!时下流传在人们的口头一句极权威的顺口溜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砥砺着人们抖开胆子放卫星!

  随之而来的第三股给人以严厉教训的风,就是饥饿风,粮食奇缺,人人自危……

  父亲沉思着,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生产粮食的农民,靠吃国家的供应粮过日子,这不是一种耻辱吗?这样的农会主任还有甚滋味?良知在现实面前考问,愁绪在日夜翻腾,感慨之余,辞去了农会主任,接任了远耕队长,到乌拉特前旗远耕种田,缓解乡亲们的吃饭危机。

  绵绵阴山脚下,滔滔黄河岸边,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在黄河的涛声中沉沉昏睡,强劲的红柳,霸道的棱棱承载着驼铃的寂寞,迎送着匆匆的时光。山风阵阵,私语频频,诉述着历史的沧桑:民族关系融洽时,也曾是炊烟续断,牧歌飘荡;民族矛盾吃紧时,便是狼烟烽火,战马嘶鸣,刀光剑影,喊杀震天。至今留下的西山咀、卧羊台,被传为古战场的佐证。

  要引黄灌田,也许只是个充饥的画饼!仅凭远耕队员的一把镢子一把锹,要在这傲慢的荒原上造就灌溉设施,只能徒增空叹!然而,他们真的动工了,清晨,借着晨光,把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肌肉疙瘩上,光着膀子,拼足力气,挥锹挖土,在反复的疲惫中,编织着丰收的梦想;夜晚,在寂静的阴山下,黄河水惊奇着他们粗壮的号子,在感天动地的奋斗中,一座三级提水工程出现了,黄河水欢畅地流进这沉睡的古战场……人的潜能,永远是一道最微妙的数学题,是任何权威难以穷其精妙的。如果能心甘情愿地把这种潜能发挥到极致,其业绩定然是巧夺天工的美妙和叹为观止的辉煌!父亲的远耕队,就是这样的普通劳动者。

  这耕队日夜兼程把几百里之外的粮食拉回来,一算细账:是一个得不偿失的美梦!是一个高兴不起来的长叹!农民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从此,远耕队员们悄悄撤出了黄河畔。

  格点盖皱皱巴巴的山包,绵延起伏中像一张百岁老人的脸,沟岔纵横,凹凸不平。就在这清瘦的岩层中,流淌着透明的山泉水,清洌甘甜,凉爽滋润,给乡亲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远耕路走不通的父亲,要利用资源变废为宝,让穷山沟变成蔬菜园。于是一头扎进山沟里。

  山洪连年冲涮,风雨终日剥蚀,荒寂的山沟,七高八低;其间的柠条、沙葱、杂草,散落无序,遮盖住地面。父亲一个春天,不论晨昏雨雪,一把镢头一张锹,整日汗水淋漓地忙碌在山沟里,日复一日地改变着山沟的模样,平田松土,施肥成畦。高大的身躯,总是汗水淋漓,稳重的步子,总是不愿停息,慈祥的容貌,总是专注着菜园,朴素的衣装,总是风雨无阻。一个春天下来,荒山沟变为匀称的园子地:山渠里水淋淋的白菜,鲜美碧绿,壮实的萝卜,茎叶繁茂,密密实实的大葱,洒脱挺秀;地堰四周的玉米迎风畅立,田头地畔的番瓜、葫芦墨绿的叶蔓,金灿灿的花朵,五颜六色的果实,把个荒沟点缀得色彩斑斓,恰似一幅精美绝伦的水彩画!劳动了一个上午的社员该做饭了,不约而同地来到山沟里,摘青菜拧葫芦,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待人都离散了,回看山沟:青翠的菜园里,一眼清泉井,一副打水杆,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留住人们的崇敬与依恋!


十二、罹难岁月


  腊月,是农家神秘而繁忙的月份。从腊月初八以后,时间像山前的小旋风,三飘两转就过去了。老辈人流传下来祭祀的日子,一个刚成为过去,一个又庄重地来临。家家户户都在传统的循环中忙碌着。尤其是近几年,社会安定,物资充盈,靠票证购物的时代象梦一样消失了,生活过得温暖、润朗、舒心。

  腊月二十三是众多祭祀中一个仅次于过大年的日子。这一日,天地通泰,人神放假,巡察着百姓一日三餐的灶君神也要上天述职,祈求他:“上天言好事,在家降吉祥”的人们,都要庄重虔诚地拜祭。

  祭祀的前一日,一辆半旧的银灰色吉普车,拖着一条长长的烟尘,在父亲的垴畔上急速打了个右转弯,轻轻地一颠停了下来。这是三弟回来了。三十七岁的他,头脑聪慧,才思敏捷,通情达理,处事周详。这一切,都展示在他那对聚着灵气的双眸里:黑白分明的瞳仁,闪动着智慧,探测着奥秘,寻求着如意的办法。大年临近,他想让老人准备的物品档次高点,数量多点,品种全点。这次回来,除带来必须品,也给父母带来精神上的轻松与畅快。回到家里,但见年糕、米酒、烧肉、面食、豆芽;有的已是成品,有的正在筹办,就连写春联的红纸,新张贴的年画,照明用的灯笼,也都精细地准备了。只差打扫粉刷房子。他把这活儿安排给两个侄儿,放心地回到锡尼镇。

  腊月二十六,锡尼镇的大街小巷,处处涌动着喜庆的热潮。清晨,浓烈的爆竹声不时传来,放飞着新春的喜讯,放飞着新年的憧憬;飘旋的烟雾中,散发着或浓或淡的激情。忙碌的市民,家家户户,蒸、煮、炸、烧、香味飘荡;裁剪、缝洗、焕然一新。喜庆的气氛象醇香的美酒,陶醉着纯朴的草原小镇。

  已是上午九点。清静的院子里,突然充塞着摩托车粗重烦躁的喘息声,随着一阵剧烈的抖动,戛然而止。风风火火推门进来的,竟是多年同村的邻家小弟。他急匆匆地说:“我拜佬把腿跌了!让我捎个话”。样子蛮紧张的。我的心立即陷入沉重的冰冷中:父亲肯定是伤得严重了!因为我太知道老人家的为人了:平生吃了数不尽的苦,都是忍一忍顶一顶,吞咽了苦水就过来了,若是自己的儿女吃点苦,就心痛得受不了。时刻为儿女操心,是他的天性,让儿女为他操点心,总觉得很不自在。只讲付出不讲回报,是他坎坷一生中的基本品德。现在专门托人来传话,定然是超出了忍耐力。便急匆匆告知了三弟,在旗医院请了骨科医生,拿了药品、担架,做了仔细的准备,坐着车,向年味浓浓的老家驰去。

  阳光无力地洒在山坡上,延续着小村的宁静。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门虚掩,但见不大的院子里,零落的羊草,淡淡的尘土;缩着脖子打盹的鸡。显露出过分的寂静与冷落。屋子里静静的,母亲坐在热炕上,脸色凝重,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样子;父亲头迎东脚迎西,微曲着身体斜躺在下炕的白毡上。表情漠然,一副难于活动的神态。见我们回来了,神情漠然地感叹着:“哦,给你们跌皮了!”言语之间流露着深深的自责!

  事情太偶然了:腊月二十四的早饭后,仍是一个晴朗爽亮的好天气,村子里的年味一日浓于一日。父亲泡制了白泥,收拾了被褥,搬了一架小梯子,踏着粉刷房子。谁知端着白泥刚登上两级,小梯子顺势一滑,人与白泥一同摔了下来。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医生认定是胯骨骨折。

  病是必须治的。只需和父亲商量妥贴,便可迅速行动。神情平静的父亲,静静地躺在原地,一言不发。似乎已经成竹在胸,只是等待着说出来的时间。当我们和他商量时,他却咬死一句话;“哪里也不去!”这可难坏了我们!在短时日里,自己不能行动,可以对付着过,但怎能经受住长期的折磨与痛苦呢?更令人悬心的是;随着岁月的推移,会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病变呢!如果真的由小病诱发出难以估摸的后果,对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将意味着什么?我们简直不敢进一步往深里想。太阳偏向西天,能照到窗棂上的阳光只留下一条斜线,僵持的事情毫无进展。情急中请来和他相处了几十年的四姨夫,以求得问题的解决。该说的话都说了,直至我们情绪失控,声泪俱下,苦苦求告,父亲仍然坚持着那句话。

  我沉重地思量着,一生精明的父亲,为什么变得如此不合作呢?直觉告诉我:还是和他一生的秉性联系在一起的吧!

  破五的爆竹响成一片,锡尼镇大家小家沉浸在轻松的喜悦中。我们再次急匆匆来到旗医院。当即商定带上医药、小床、手术器械及相关用品,在父亲居住的小土屋,就地完成接骨手术。我们深为医生的精诚、细致、周密所感动,于是乘车直奔父亲的家。

  阳光退却了夜色的寒气,小院子一片敞亮。过年的春联,照明的灯笼,给小院子增添了不少的生气;推门进屋,见父亲依然躺在下炕,枕着高高的枕头,平静的脸上不挂一丝表情,显出一副难熬的痛苦。往日随心所欲的身子,让疼痛折磨得寸步难行,真是有口说不出的无奈啊!救治的手术真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我们恳切地说明了治疗方案及准备的医药,医生说明了治疗过程及效果。一切都在有序中进行着。父亲听着听着,脸色严肃起来,目光坚定,态度坚决,不仅不能动手术,连碰也不能碰!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无奈中的我们软磨硬缠,好说苦劝,直说得语带哽咽,泪流满面,父亲的态度依然是毫不松动,我们的苦心再次化为泡影!

  牧区流传着很多接骨的妙方。牧民们说:“黄鹞的骨头对接骨有奇效。”我们沉重的心里总算有了一线希望。在偌大的杭锦草原上查找、求购!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弟竟然弄到了一副全黄鹞的骨头!我们真如盗得了灵芝草,于是满怀希望地如法炮制。烘干、粉碎,按时服用,希望奇迹能够出现。然而,带给我们的除了失望,还是失望,长天大日的春天,父亲在病痛的折磨中度日如年。压得我们欲哭无泪。

  民间传说,鲜黄瓜泡酒三个周后,喝了对接骨有特效!我们欣喜异常,春天的土刚解冻,三弟就忙不迭地在自己的小院里翻土、施肥、拢堰、浇水、下种……待嫩绿的黄瓜水灵地闪现在眼前时,赶紧用红布条系好,装入瓶子,仿佛把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放进温暖的摇篮,精心呵护,生怕有什么意外会发生!黄瓜定型后,用美酒泡起来,掐着指头数日子,指望着能让父亲好起来。然而父亲的病依然不见起色,我们的心都要碎了!

  十七岁的小军,一脸孩子的稚气,一副忠厚的模样。得知爷爷的艰难处境,他要在假期照应。

  阴历的五月二十六,是杭锦草原上清丽和暖的一天:沙丘上的沙柳、沙蒿,疏疏密密,竞显生命力的旺盛;绿草如茵,牛羊漫漫,一辆吉普车在锡包公路上带尘急驰。此刻,我和三弟正送小军回来。

  长期卧病的父亲身体僵化,精神郁闷,极需细心的照料和周到的理疗。每当风和日丽,空气新鲜时,小军总是在向阳、出风、舒适的地方,把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铺上毡子,放好垫的,小心翼翼地把爷爷背进背出。起居饮食,调理服药,尽心尽力,这是父亲跌坏腿以来,过得轻松如意的一段日子。

  假期生活就要过去了,我和三弟回来接他上学。当小汽车爬起坡,上了梁,行驶在乡间的土路上时,小军远远地站在山梁上,专注地向西张望,清秀的脸上挂着孩子的甜笑,潇洒的身材显露着干练与清爽,一张笑脸闪现着对学校生活的渴求。

  回到家里,干净的院子,整洁的房屋,展示着蓬勃的活力与真诚的关爱。平整的道路,满满的水瓮,显露出走后对父母生活的关切与担心。看着他临走前仔细的安排,父母的心里充满了依恋与无奈。

  父亲依然斜躺着,眼里充满了忧虑。看到这里,三弟紧皱双眉,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满怀关切地说:“怎么办?”是的,这也正是我心里的疑虑,且别说经过漫长病痛的折磨,单就季节的变化对父亲的病体来说就是难以估量的威胁。深秋严冬相继来临的前夕,我们怎能毫无反应地把父亲照原样留家里,在严寒中重复着春天的艰难呢!如果是这样,我们还如何做人,有何颜面奢谈良心,奢谈报答养育之恩?我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个字:“搬”!此时,我仍然是满腹狐疑:父亲会不会象反对去医院治疗一样,坚决反对搬家呢?如果这样,我则真是进退维谷了!我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扫视着父亲的脸色。但见父亲脸色凝重,神情黯然,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再没多说一句话。我知道,一向不服命运摆布的父亲,已经让病魔折腾得毫无办法了!时间在我们头脑里永远是最珍贵的。父亲已经赞同,就迅速付诸行动。衣物,食品,器具都整理打包,众人相帮着装好;在车的一侧铺好了一个平稳躺卧的地方,父亲睡好,我和三弟分坐两侧。得知要搬走的消息,多年的乡邻,纷纷来探望、送行、话别。这是父亲走口外以来的第五次搬家。是垂暮之年,病痛之时,在生活难以自理的困境中,离开自己居住多年的小门小院,温暖小屋的。随着解放牌汽车在震颤中发出粗重的喘息,慢慢爬坡上梁,驶离故土时,父亲那伤神的眼眶里转满了泪花……

  经过漫长的治疗、护理、锻炼,伤腿造成的黑暗最终成了过去。

  这一年的深秋,我们自己设计,自己动手,为老人建了一座住房:穿靴戴帽,粗实端正的红松房梁,宽幅匹的白布顶棚,浓彩油画的围墙,青砖铺就的地面,四六眼明亮的玻璃门窗,整齐,清亮,宽展,宜人。虽然谈不上新鲜,高档,别致,但父亲看了格外兴奋。于一九八七年的五月搬到了新居。一九九零年的正月二十四,病逝于格点盖村大哥的家中。永远地离开了晚年心爱的家;无独有偶,母亲于一九九六年的五月初七离开了这个家,竟于三个周后,同样病逝于大哥的家。这难道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父亲因偶然跌折了腿,是他最终离开人世的致命因素之一。令我们长痛不已!每想及此,我们懊悔的心里总是长久地滴血!

      


       (责编:白 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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