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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座雕像之间(李登建)

点击率:4062
发布时间:2016.06.23

每次经过这里,我都停下来,在她面

前站一会儿。我仰起头,仔细端详她那俊

俏的面庞,那双清澈如水而又含满了忧伤

的眸子;臂弯里斜竖着的扁担和被风吹拂

着的粗布裙裾,使她律动着生命活力的身

躯健壮中不乏曲线的美;但有一个细节刺

痛我的眼睛:她右手提着的木筲是那么

大,那么重,而且和一般的木筲不同,它的

底部是尖的……

这是一位纯朴、善良、勤劳的农家女

子,是一位可亲可爱的大嫂。多少回,我正

打量她,恍恍惚惚就见她突破那大理石的

外壳,从高高的基座上跳下,笑盈盈地朝

我走了过来……

我打内心里钦佩、感激这座大理石雕

像的作者,且不说巧妙、精准的造型设计,

流畅的、富有动感的线条,也不说给人物

注入了灵魂,使她“活”了,表情生动,肌肤

好像带着温热;这些,不少雕塑家也许能

够做到,而他的胆识,他的艺术良知却是

很多艺术家没有的。他以一腔热忱,以三

十多米的高度,雕出了劳动人民的英姿,

他为一个普通百姓雕了一座巨型石像,从

此终于有一座百姓雕像,屹立在了青山绿

水为背景的天地之间!

雕像人物名叫颜文姜,历史上实有其

人。相传远在晋代,博山城郊西南境内凤

凰山下,一家姓郭的小户人家,儿子弱冠

之年得了重病。当地盛行娶亲冲喜的风

俗,郭母遂生了给儿子完婚用喜气冲跑病

魔的念头。但迎亲的花轿抬到门口,喜庆

唢呐吹得欢,郭郎却气息奄奄,怎么也下

不了床,无奈只好由妹妹抱着一只大公

鸡,代替哥哥与新娘颜文姜拜堂。而寅时

婚庆仪式刚结束,卯时洞房里便传来了郭

郎驾鹤西去的噩耗,颜文姜喜服未解就做

了寡妇。

可怜这女子的命是这么苦!

娘家人见此情形,劝文姜趁还没入洞

房,回她的颜家庄,另择婆家。可颜文姜看

到俩长者都垂垂老矣,小姑又年幼,毅然

决断留下来支撑这个家。她白天下地干

活,晚上推碾拉磨;夏做单,冬缝棉。但本

也贫苦的婆婆却是个十分狠毒的人,不仅

不心疼过度操劳、日渐消瘦的儿媳,反而

戳着文姜的脊梁骨不住嘴地骂:“ 丧门

星”、“扫帚星”,逼着她到二十里路以外去挑山

泉水,还专门做了一对尖底筲,不许文姜路上歇

歇肩……

颜文姜忍辱负重,孝敬公婆、伺候小姑出了

名,乡亲感念她的孝德,在她死后为她建了一座

草庙。大理石雕像以西不到一百米处就是存在了

一千多年,不断修葺、扩建的颜文姜祠。

前几次来博山,因有公干,也没到祠里看看。

这回时间充裕,我便请当地的朋友陪我来拜谒这

位了不起的女性,这也是我多年的一个心愿。

森森古木掩映着一片高低错落的古建筑尖

顶,像一团乌云罩在山腰;红墙从枝叶间跳出,却

并未使气氛变轻松、活泼,而是添了几分凝重、庄

严。山门台高栏长,两侧各蹲着一只凶猛石狮,大

门为朱色,沤钉兽环,门楼恢宏宽敞,气宇轩昂。

我突然感觉不大对头,心里嘀咕这是到哪儿来

了。

山门内左右两边站立着两尊四米多高的木

雕彩绘门神,一是金盔、紫袍、脸色黝黑、手持十

三节豹尾钢鞭的鄂国公尉迟敬德,一是银盔、蓝

袍、面庞白净、手持方天画戟的平辽王薛仁贵。据

说是唐王李世民派这两位他最赏识的战将来保

护颜文姜的。扫了一眼,我和朋友都笑了。让这两

个大官来给颜文姜站岗未免太荒唐,他们能甘心

情愿地守在这里?当官的什么时候这么待承过老

百姓?再者,劳动人民怕什么,他们哪里需要保镖

之类……

我想错了,庙堂里的事从来都无半点儿戏,

原来这大庙里的颜文姜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普通

的农家女子,她已经被尊为神。这还不算,在标榜

以孝治天下的北宋,有人将颜文姜附会成孔子大

弟子、复圣颜渊的后裔;熙宁八年(1075 年),宋

神宗敕封颜文姜为“顺德夫人”,模勒于石的“敕

女石碣”和“牒文石碣”就嵌于颜文姜祠大殿内东

墙上;到元代,颜文姜又被加封为“卫国夫人”,亦

有石碑为证。在那座重檐八角、碧瓦朱甍的香亭

里,就有一尊身为顺德夫人的颜文姜像,金身金

面,凤冠镶满宝石,霞帔垂着金穗儿。我没看到她

作为卫国夫人的福相,不过可以想见会更为雍容

华贵。然而随着她身价的不断提升,离真实的颜

文姜,离那个勤劳、善良的农家女越来越远了。

在殿堂间穿行,满眼的雕梁画栋,满眼的镂

金错彩。但老实说,我对这个地方印象并不好,它

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来到院子里,扶着灵泉

石栏透口气的时候,池内清泉瞬间涤亮了我浑浊

的眼睛。这就是那脉神泉吗?当年颜文姜寒暑不

辍、日复一日到深山里给公婆、小姑挑甜水喝,被

云游的太白金星看到了,他怜文姜的辛劳,施法

沿途点出一溜儿石坑,供文姜走累了将尖底筲搁

进去,擦把汗;后来又送给文姜一支马鞭,嘱咐她

回家放至水瓮里。那是一支神鞭,在瓮里盘旋为

一条青龙,瓮里的水便取之不尽了。可婆婆、小姑

奇怪文姜不再外出挑水却照样烧饭泡茶,指使文

姜回娘家,偷偷到厨房里提起了鞭子。“轰———”

天崩地裂,一股瓮口粗的水柱喷涌而出,顷刻大

水漫溢。文姜半路上听到响声,迅疾返回,救起在

水中挣扎的公婆、小姑,又不顾性命,一屁股坐在

瓮口上。水魔被驯服,水柱变成一道清泉静静地

流淌,从一千四百多年前一直淌到今天……

雪花石砌成的泉池里,有一方形涵洞,但见

这股清泉自殿基下涌出洞口,再经隧道流入孝妇

河。它就是滋润了鲁中大地的孝妇河的源头。池

水一派黛绿,底部铺了一层茸茸的水藻,还有一

丛丛自由舒展的荇菜,不时见水泡的“珍珠”从荇

菜叶下摇曳而上,与荇菜花混杂在一起,闪闪烁

烁,饶有趣味。而池壁上部的干苔却一圈圈剥落

着,石隙里吊着细长的蕨类植物,石头风化成了

牙黄色,有的地方裂了宽宽的缝儿……但是,我

预感到这个泉池恐怕是大庙里最真实的东西,似

乎只有这脉泉水,穿过漫长的岁月还保留着它那

清亮、纯净的本色。

在这里养足了气,到前面去看正殿。从建筑

艺术角度考察,正殿是无可挑剔的。这座号称无

梁大殿的巨制九间的规模,纯系木结构,以杠杆

原理起建于台基之上,鸳鸯交手拱层层叠叠,精

巧而繁富,典型的唐代建筑风格。然而对大殿正

中那座高大的颜文姜坐像我不敢恭维,这座金面

雕像端庄静穆的表情里透出了那么多的冷,已到

冷若冰霜的程度,叫人不敢走近,只能敬而远之。

不,那简直是僵硬、冷酷,那向下俯视的眼睛里射

出的是两道凶光———这是一尊可怕的神!触到那目

光的刹那我头皮一紧,背溜凉风;恕我大不敬,我一

下想到了小时候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里看到的那

个耷拉着眼角、铁青着脸的地主婆;在她脚下,我像

一个衣不遮体的乞丐那么寒酸、卑微;我不由自主地

倒退了两步,险些跌跤。颜神身旁恭立着一对金童、

玉女;周围是五个先生,他们专门替她管账、理财、抄

写文书,皆为精细木雕,栩栩如生,但我没有细赏的

心思。东西配殿里还有路神老爷、财神老爷、文昌老

爷、福寿老爷、城隍老爷;地堂老母、天生老母、眼光

奶奶、王母娘娘、送子娘娘,看上去这是“亲友团”,来

捧场、壮势的。在姊妹殿里,颜神则手持《孝经》,与碧

霞元君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她们请来的客人有观

音菩萨和空中老母……亏那些设计专家、造神专家

想得出来!

六进的颜文姜祠倚山而建,高处会更好看,但我

实在没有力气攀那向上的台阶。我在这一进停下,捡

起两枚古银杏落叶,撕碎,又揉成球儿。这时,正南

方,云雾迷蒙处,崎岖山路上,远远地走来一个人,近

了看清那是个衣着朴素、担水的少妇,沉重的水筲压

弯了扁担,两只水筲底是尖的。这不是颜文姜吗?可

她来到自己家门口却迟疑不前———竟辨不出自己的

家门了。经人引领,半信半疑地跨过门槛,她目瞪口

呆:“我咋变成了这副模样?她是谁?她们与我何干?”

是惊恐,是委屈?颜文姜哭喊着:“老天,我啥也不是,

我就是一个苦命的农家女啊!”揉揉眼睛,什么也没

有,可我不以为这只是幻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她。我同时也替另一些人难过,那些最早建造颜文姜

草庙的人,他们本意是不为佛不为道,不颂扬帝王将

相、达官贵人,只纪念一位孝顺的劳动妇女,然而现

在呢?这就是弘扬孝文化吗?……已经走向他们初衷

的反面了。如果他们还活着……又有什么办法,恐怕

也只能是长叹一声……

香客渐渐多起来,他们在正殿拜完,出来烧纸,

殿后面西北角有一个裹着厚厚烟火色的大火池,火

池旁不少人在排队等候。正在烧纸的老婆婆用包袱

背来了一大包纸钱,她不慌不忙,一摞一摞将纸钱投

入火里,帮手拿着棍子拨开,纸灰黑蝶似的漫天飞

舞,托起它们翅膀的是腾腾的热浪。见我惊愕,讲解

员小王说,这算啥,颜奶奶走娘家、过生日的时候,这

里焚香烧纸通宵达旦,七八个火池一起烧,火光映红

了博山的半边天……小姑娘炫耀这些时,颊上也燃

起了两朵小红火儿。

每年农历五月三十晚上,颜文姜的娘家都接她

回去,“歇伏一个月”,因在婆家遭虐待,受了太多的

苦和罪。这之前五六天,人们就陆续来颜文姜祠,送

衣服、鞋和香火钱,让她打扮一新,干干净净体体面

面地“走娘家”。时辰到了,颜家庄、八陡、岳庄、石炭

坞,颜文姜娘家、姑家、姨家等亲戚门上,呼呼啦啦上

千人来“搬”她,抬着花轿,提着大红灯笼,擎着万民

伞,扭着秧歌,敲锣打鼓。所经村庄早就摆好香案供

品,夹道欢迎。男女老少争相抢着抬轿,出把力;抢不

上的也上前摸摸轿杆,尽点心意。一个月后再用同样

的方式把她送回来。紧接着,七月初三是颜文姜的寿

诞之日,方圆数百里家家出人来给她过生日,条条大

路上烟尘滚滚,颜文姜祠外万头攒动,祠内锣鼓震

天,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庙会持续四天,这四天老太

太们夜里都不回家,折腾得老胳膊老腿动不得了,露

天而宿。院落里,地上横七竖八全是人;外面街道两

旁的石板上,“地铺”延伸出二三里……

“这两年,庙会越办越火,像过大年……”小王

说。

我问她,有没有人向那个颜文姜进香,我指的是

与这里一墙之隔、往东不过一百米的那座颜文姜石

像。在我心目中,那个粗布衣衫、扁担不离肩的农家

女才是真正的颜文姜。

小王摇了摇头。

这边热热闹闹,那边却冷冷清清。为什么人们这

么虔诚地来供奉这个假颜文姜?就因为她是神吗?就

因为她是众人造出来、又高高在上的神吗?我想和小

王理论一下这个问题,但张了张口又闭上———心已

悲哀如灰。

我真后悔进了颜文姜祠,它弄脏了我心中那份

久存的圣洁。出了山门,疾步左拐,我又来到颜文姜

石雕前。这里天是这样清朗,山清水绿。我喜欢这个

颜文姜,这个朴实、亲切的大嫂。可是我对她说些什

么呢?我能把心里的憋闷告诉她吗?她依然那么平

静,拿起扁担、木筲,准备上路。一阵清风吹来,她拢

一拢额前的发缕,阳光下,我看见她微翘的嘴角飘着

一丝笑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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