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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建青散文特辑(祁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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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9.01

饮者东坡与北宋的酒



眉山城三苏祠展厅,林语堂《苏东坡传》那段著名评价乃必有内容。默诵着这熟悉的文字,只觉阵阵伤感涌上心头。我心想,拥有这多耀眼桂冠的东坡居士,一生竟是几遭陷害打击,屡次贬谪流放,其雪上加霜的落魄失意已至无以复加的程度,当与谁去论说?而又是什么安抚慰藉了这颗伤痕累累的心?

林语堂的评语可视为多项答案之总汇:“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德道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

注意:语堂先生两度提及酒。他先冠以“酿酒的实验者”,后称“饮酒成癖者”。多一分强调酒,莫非尽含无酒便无苏公之美意?事实确乎如此。苏东坡为文学巨匠之大不同,即在于,他是一个无比超凡脱俗的浪漫主义者。

凭此说,我们又可得出一个更唯物或更生活化的解答:酒。听来荒唐?然这就是那个历史真实。酒不能中饱肚肠,但能开怀悦心。苏东坡钟情于酒,量虽不很大,酒瘾却很重。三天两头断不得酒,几日无聚就受不了,还会情致盎然自己动手做酒。

一个人,若无有这样的痴迷上劲,你说他再浪漫,怕也是个假浪漫。“自古圣贤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当酒成为如此标高而压倒一切的时候,理由便成立了。

近1000年前的中国,一幅《清明上河图》尽展其繁华。著名学者黄仁宇曾写到:“从图上看来,当日汴京商业发展的情形和中等以上人户的生活程度,以至房舍建筑舟车桥梁较之20世纪之中国任何内地的都会,并无逊色。”(引自《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第170页)此评语虽显过之,但发乎内心尽表赞誉,则可理解认同。那是北宋,诗词与书画的巅峰,饮酒与品茗的乐园。它与文化盛唐联袂并蒂,除了琴棋书画诗文酒茶,还有才子佳人良驹宝刀。政治比较清明,经济非常繁荣,文化更加鼎盛(一系列代表事物世人皆知:活字印刷术;宋体字;盛世治史之典范《资治通鉴》;首次出现纸质货币“交子”;纯粹以经济手段替代武力征伐,颇像一次理念创新的“澶渊之盟”(也充分证明金钱终归不能万能);以及:宋瓷;宋词。生活在本朝的苏东坡们幸福不?回答是肯定的,他既幸福而更成功。只须得补充:一生坎坷磨难重重的他,付出是超常的,代价是巨大的。大福祸、大忧欢集他一身,可谓天下人概莫能及。

奸佞小人算计正人君子,常能得逞一时。君子不设防,故君子无愧胸襟磊落。苏东坡怎么办?被厄运打倒?把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寡然无味?那岂是他的人格品位!生活不仅要照常过好,而且要过的畅快自得有滋有味。所有集中体现在这酒上,就是想得开、看得透,拿得起、放得下,呼朋唤友,隔三差五,推杯换盏,不醉不归,苦中作乐乐也在其中。

而聚会的主题也不单局限饮酒作乐。那时,他们的饮酒更像是一个文化交往仪式:饮酒与吟诗,这两档子事同时进行。吟饮二字,皆为相近读音Yin。情形正如是:一边喝进,一边唱出,饮促吟、吟助饮,交替来往,循环反复。

让人迷醉癫狂的酒究竟好在哪里?质疑责备之回答正在这个“迷醉癫狂”中。明知喝了会醉,醉了会吐,明知喝酒是在自找难受,仍还是今儿醉了,来日照喝不误。怪之乎?实不怪也。这就犹如一日三餐,若少了哪怕一顿都不对。犹如你身边的亲友知己,唯有始终地和你保持着、重复着同样的面孔和同样的话题,你才觉得满意顺心,否则必怅然若失。更不必说什么:如生命,皆道是终归有一死,但还须高高兴兴认真仔细活好每一天。

是一场人文荟萃的典礼:辞赋书画、酒剑歌舞,既为形式亦为内容,门类齐全之中,唯酒最不可或缺。好人与好友、好文与好酒,吾诗吾酒、吾肝吾胆一个命题从开始就提了出来:喝,还是不喝?怎么喝?放开喝,还是意思意思?随便随你?都显得那么事关重大。这是当然,因为举杯对饮中,是诗文,是情义。心绪的坦陈,友爱的敬赠,神韵的交流,这当中若无酒,什么都会虚头虚脑无味无趣。

哦,我们那些开文化先河的大师先贤们,何以这般气血贲张神采飞扬而豪吟狂饮不罢?他们岂是酒囊饭袋只图一时之快?原来,他们追寻到了蓬勃精彩人生之真谛,或叫做顺应天意的本色本真的活法。心底的如此交代,与肩头的如此应承,犹如命中之命不可违背。生命生活是唯一可宝贵的,难道不值得为之狂喜而狂欢?什么俗世烦恼不能为之抛却一边?

今天,当我们谈论起这些,还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东坡之人生与诗文成就,一个酒缘何其深长。能喝善饮也就罢了,他竟至还会自己想办法酿酒,这样一个大文人兼大酒家,谁说不是世间难觅其二。只有在他那里,有酒而欢乐,无酒而困顿,两相体悟,酒与生命斯时斯地难解难分,真个是亲热多多而冷落少少。

所以,古时饮酒有坛、碗,而今饮酒为盅、盏。实质区别在酒的含金量:古时之酒,诗词文章浸润其中。凡此种种,于今相比已有天壤之别了。今日的酒会与诗文早就毫不相干,充斥蔓延席间,多是东拉西扯的坊间听闻、无聊话题及应酬之语,乃至自以为谐谑风流的黑黄小段。酒,显得百无聊赖尊贵全无。我此言或许重了:酒与诗文那款相得益彰的品位,随酒而在的那一份斯文情致与优雅礼数,已属古典。



在世俗那里无酒不成宴,在高雅那里无酒不成诗。开坛即平等不看人下菜的酒,下肚便亲切教人心暖的酒,在北宋前很早就受人们尤其是文化人青睐,是人所始料不及的。实乃是人生一大幸事,酒为诗生,诗为酒出,又一下子黯淡了多少无有书生文人、不见琴棋书画的宴会酒局,是那个时候可作谈资、可予纷纷效仿复制的场景时尚。

在苏轼来说与前朝李白大同小异,均系浪漫主义豪放派。李白的浪漫主义豪放与酒关系甚密,苏东坡的浪漫主义豪放没酒也更不可思议。

而这酒,并不是为喝而喝;这诗,也不是为作而作。笔端,纸上,口中,求的是一个真性情、高兴致。前提是必须有酒,有多而不烂的爱酒者;庆幸是,酒要多多源源不断。一如纸张,一如笔墨,一如腹中诗文,岂会告罄,哪能江郎才尽。这一物质和这一精神,给你充足准备齐全丰盛,供你无尽享用可至无穷大。

那这不就好了吗?对于东坡,这实在是一种大好特好。欢娱饮吟激情四射,奇思妙想高潮迭起,而横扫胸中块垒,直抵大美大快之大境,人间险恶悲苦,此时何足道哉?古人已将此一心态情操状况准确概括:“朝闻道,夕死足矣。”

北宋年间的他,是如此这般地走来:是一个骑着小毛驴,怀揣酒葫芦的东坡;一个摇桨把橹,没事儿放舟取乐的东坡;一个披蓑垂杆,念想着今晚小烹小酌的东坡;一个在自家小院或邻里檐下摇动蒲扇,聊着大天大笑频起的东坡……没错儿,那不是骑高头大马八面威风,怀抱笏板躬身朝堂,着官服、讲官话、做官事的东坡;亲近于市井乡里民间,烟火全识、五谷俱亲,江河日月成兄弟,山石花木为朋友,我们远远仰见到,他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行走踱步于北宋后期的那片天地间。

我这番信手拈来的笔墨速写,是遂我个人一种情愿。他无拘无束自得其乐,是这样一位老叟,流浪汉,垂钓翁,酒鬼,或顽童,渔夫,驴友,吃客;是我欢喜以至由衷羡慕,他回归了生命与自然共鸣的极乐状态,如骄子似宠儿,享天伦尽如意,而再不用回到那个职位、那个官场,不用老是看那些人脸色,听那些人说三道四,受那些气,添那些堵,而不痛快、不开心。

饮者东坡,喜遇北宋的酒,一见如故,幸之幸甚。酒来做伴,诗来助兴,灵魂放逐,神情陶醉。酒樽复又斟满,昂首扬袖邀请时,就仿佛,历史天空繁星荟萃,纷纷酬唱喝彩!

李白在大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亮何许人?乃是好酒友。李白好酒量,口吻气势显示他诗意酒兴,已临佳境。

苏轼在北宋再举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天问一出,酒过半酣。莫说苏公他酒量一般,文思出奇足见酒功非凡。

想想古时多少诗词大家,在不同的时空,都端着杯子,杯中斟满,仰望天上明月,如李白、苏轼般,一邀一问,不似神仙而胜似神仙。

人把酒,酒对月,而产生“酒月诗”。酒,月,诗,一场晚宴上的三重奏,对着这个人与他的亲友。他赏月,他饮酒,他赋诗。这样,酒是他的,诗是他的,月亮也是他的,此刻美妙生命才真正属于他。

我觉得,李白《将进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收官之句,巨椽落处不在唐而在宋。人世有“万古愁”,此愁何时何人可以销得?唐朝哪能算完,须到宋朝方算是有一个交代,而且集中到了一个人头上,这便是苏东坡。若论唐诗宋词承传而比肩之脉络核心那一微妙支点,狭义也好、广义也好,可浓缩再浓缩于区区一酒字,可算说到他们心里了。

酒至北宋,似乎已然进入一个大角色,而亮相出没于江湖朝野大舞台。《水浒传》通篇有例:智取生辰纲谋财不害命,拍案叫绝处,酒来画龙点睛;宋江激情题“反诗”,首推造反领袖,功不可没为酒;武松打虎无备而豪饮,考量武功,在大虫更在好酒;醉打蒋门神有备而豪饮,前后完美呼应,一场场大酒,醉耶醒耶?豪情悲歌直指当朝最缺失的正义与践行正义的壮士好汉;还有徽宗招安遣使,不管真诚伪善,拿酒行礼;了结宋江李逵性命,无论手辣心黑,捉酒代刀。

这么说,酒深度介入了劫富、除暴、复仇、谋害之种种行为勾当。清白无辜的酒,转瞬间变成义士、豪侠或刺客、杀手。善与恶、奖与罚,酒亦有了干系。酒是什么呢?答曰:酒,乃五谷之精,乙醇兑水,时间化物,人欲所求。仅看功效可知,酒很侠义,可借你一副平素不见的胆子;酒很高妙,可催发才思妙意;酒的第一特性还是润气活络,滋养你、温暖你;酒的厉害之处不由分说:诱惑你、进入你、摇撼你、征服你。

我们也会想到,相比较,《三国演义》中的酒也着实了得。煮酒论英雄、温酒斩华雄一刻,敌我高峰交杯、猛将生死对决,孟德、玄德饮了,云长滴酒未沾,饮与未饮间显示个中缘法。后来孟德以王侯礼厚葬云长,敌耶友耶?大忠义下,恩仇烟消云散。如此这些典故添油加醋也好,写实夸张也罢,说白了就一句话:酒是一个好东西。

一部《红楼梦》耐心而认真地告知世人,烫酒一壶,猜拳行令,酒回归诗文娱乐,回归养生健康。让我们懂得,国粹般的酒,有国粹之喝法:须热着喝,须热热闹闹说笑带着学问情趣喝。否则那就是为喝酒而喝,无聊粗鄙,易醉伤身,与群体饮鸩无异。

看来,北宋的酒文化里,人性或政治的相互争斗打杀气味儿较重,而赞颂舒张生命尊严善美的诗文艺术含量更见突出。

酒显然青睐了后者,它助推舞文弄墨的士子书生们一同发酵和释放着。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到处都有酒的影子的国度,其奢华富足强烈反映出,国民众生的勤劳、智慧和激情在本朝得到空前积累酝酿,而必然会有一次惊世骇俗的施展迸发。也许中国早就该这样,一个艺术的高潮在掀起,一个文化的高峰到来了。

的确,这一切不是当时而是许久后人们才认识到的:那个时代传递引领中国精神文化大纛的,惟唐宋八大家东坡他们。

北宋保持清醒而不可能醉的酒,是那一开国无量级的“杯酒释兵权”的太祖酒。不妙的是,这杯深含寓意的酒一端,大宋的军备武功麻烦了。扬文抑武的国策令本朝俨然成了外部“全无敌人”的国度,没有树敌,不能对敌,不敢抗敌,终眼看契丹、辽金、西夏、蒙元强盛起来,直至徽宗、钦宗二帝被俘,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皇帝被五花大绑押回敌国监牢,人都说这叫什么国家,它有一个怎样的国防与军队?似乎这个北宋,成也在酒,亡也在酒。



那么,敌人在哪里呢?既然外面无敌人,敌人就在自身。朝廷的敌人就是朝廷自己。这就是大宋朝的一个硬伤,或叫做标志性怪诞逻辑—富国强兵的举措再好,奋起抗战的决心再强,总会有更强大的对手等着你、破坏你、瓦解你。北宋改革派与保守派之水火不容,南宋主战派与主和派之你死我活,两朝忠奸善恶,呈现一脉相承的面孔和味道。北宋南宋,如此而衰败崩溃加剧,谁不为之扼腕悲摧。

说到这儿,人会和我一样有些想不通。堂堂一个大宋,经济那么好,文化那么高,人才那么济济,王道那么森森,偏好像举国都在犯糊涂,聪明反被聪明误,愚蠢正好遇愚蠢。后来的人们,还要责怪那位热衷绘画写字的徽宗赵佶,说你字写那么好有什么用,说你那个“瘦金体”咋就姓金不姓宋?显然,话有无知,就算粗言陋语,听一听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他们—我只能这样泛指:攻打西夏不赢,三次征辽有败无胜,满朝文武到头来无能兴利除弊,更何谈挽狂澜于既倒。他们好像干什么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翻转脸整治东坡却一绝。可知,那时的“文人相轻”一语,专指朝廷职场。尽皆进士翰林的高级圈子,其实一样什么样的鸟都有。到头来,文化人整文化人更要命,小文化人整大文化人最阴毒。

一切不是空穴来风了无先兆。帝国大厦将倾的危机危险,苏东坡感到了,王安石、司马光也感到了,仁宗皇帝特别是神宗皇帝也感到了(富国强兵的全面改革大刀阔斧,但却有欠稳妥又操之过急。朝廷党争分裂由之陡然激化,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苏东坡首先成为牺牲品。不久,王安石、司马光等一系列朝臣官员都成为牺牲品,到最后,连同整个国家尽成为最大牺牲品)。

弟弟苏辙也感到了。1061年,23岁的他秉笔诽谤了仁宗皇帝。这么年轻,何能以小小文笔够得到高不可及的朝廷皇帝?皆因他才华横溢19岁进士及第,是年已有建言资格。像这样直接能给皇帝批评提建议的机制形式,已有“咨政议员”的意思了。这件事本会毁掉子由弟,他忧心忡忡言辞犀利指责皇帝昏庸荒淫、失政误国等几大宗罪名,结果这些均系道听途说(仁宗赵祯在位40年整,确为贤明有为之君,后有评价“宋之英主无出仁宗”)。亏得司马光秉公护贤,有他解围,仁宗宽仁,放过一马。弟闯下大祸转危为安弟真幸运也!

子由为官处世的情操气节令人为之骄傲。与大哥大起大落不同,他仕途相对平稳官至副宰相,三苏家族运势的依赖托靠与发扬光大全靠他。

这就是可爱的北宋。少年时砸缸救人的司马光,长大后宅心仁厚美德依旧,铁肩担道义愈发一以贯之。他又撞到一个不小心的孩子和一只更加坚固的缸。马上也意识到了,这回非砸不可要开罪的,是皇权脸面以及那个无事都要生非的官僚群体,而子由处境最是危险。司马光好样儿的,但假若龙颜大怒而好坏不听,反将司马光如司马迁般施以恶刑咋办?汉武帝这样干了,宋仁宗有什么不敢?

放眼观之,北宋那一刻的统治集团,甚是淡定宽容而不乏怀柔之情。我国的历史教科书,应有这样一笔记述,北宋君臣此回救下的非兄弟苏辙一人,而是唐宋八大家之苏氏父子三人。

大宋对文人和文化的重视尊重,可选这样一例为表:科举取士整个宋朝约11万人,皆数倍于唐、元、明、清各朝。选才用才、惜才爱才,读书磨砺本领以求成才蔚然成风。甚至皇帝皇后,也可成为诗书画艺的徒子粉丝。据说,有一回神宗皇帝读到“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段,一丝绝对稀有的君臣心灵脉动,被诗词完美而精致地传递捕捉。君王潸然泪下,一时情急欲宽放东坡,结果却不能。摆在东坡面前的阻力像天一样大,王也无计可施难以回天。这就是可悲的北宋。

我们可以这么说,仅司马光一人就可令北宋闪闪发光(何以成就他和太史公司马迁同筑中华史学双峰?这是一个中国式的谜。他们让后世的人们都成为学生。就是说在这方面,至少当今还没有谁能以老师自称),且不说还有东坡。2000年法国《世界报》评选1000年来12位世界杰出人物,苏东坡是唯一入选的中国古人。评选出的人被称作“千古英雄”,足以见,东坡这颗巨星在这个世界光芒何其耀目。

论说起兄弟情义,苏轼苏辙哥儿俩当属楷模。官场的极端虚伪冷漠,压挤出对于真诚亲情挚爱的呼唤推崇。北宋社会,指定特别珍视和彪炳兄弟人伦之义。又如《水浒传》,满是哥哥长哥哥短的热言语,读来也不会觉得造作,反会心肠涌动:这不是后来世人那种见面熟的称兄道弟,不,它是那种掏心窝子的血气指认,直通那个“士为知己者死”、“做兄弟甘愿两肋插刀”。

但经他俩将此以诗文推至巅峰,可说无人比拟。教天下弟兄连同姊妹们动容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之长叹,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赞美,感天动地无以复加,属狂欢版的“美酒加真情”。该词《水调歌头》东坡题记明白有注:“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酒,还是酒。欢饮近至天明,大醉。真的大醉了吗?

人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的句子,用于描述男女相思恩爱较为形象和贴切。而它也能够使在衣胞兄弟间,可以那样地生动唯美,唯仅有东坡他们笔下可得。

情深义重,他这兄长当得好;抱真怀痴,他这酒喝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酒热了吗?心美了吗?情醉了吗?只知道,他这大酒仙当之无愧。酒一壶,诗丛生;无有酒,写不出;或写出了,感觉远不是那么回事儿。

应承与担当,如生命品格之树木,绽开着“志”与“情”的红花绿叶。志与情,在苏东坡那里百折而不挠,灿然而怒放。正乃大脊梁才可受领的大应承、大担当,达到了“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当然还会有“富贵不能淫”(他也任过翰林学士,官至兵部尚书、礼部尚书),但这个实在与他无缘。他一生的应承与担当,不在位高权重的官职,也无荣华富贵的锦衣玉食,没有顺风顺水的左右逢源。多得是:受诬被辱的叫苦不迭,家徒四壁的告贷无门,贫病交加的穷酸窘迫,死亡逼近的惶恐怵惕,灾祸临头的绝望心死。

孤独清冷,颠沛流离,危艰凄苦,名夺泰斗的盛誉之下,他生活情形真实的另一面,还有势单力薄苦苦支撑的不堪一击。

1071年朝野围绕变法党争初起,他无奈而痛楚,自请离朝置京官不做,时正值盛年作急流勇退;1079年“乌台诗案”发,他终未能躲祸。逮捕和审判,官司和牢狱,幸免后谪贬黄州;1094年4月,59岁的他以“讥斥先朝”罪名复受贬谪,8月又贬放惠州;三年后即1097年再次谪居儋州,1099年,他以64岁花甲之年又被逐出儋耳官舍,于城郊污地之侧急筑“泥屋”困居,此时离他去世已不到两年。

当权政敌们的构陷打击,数十年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东坡先生奉陪到底了,铁骨铮铮的应承与担当也达到极限了。

反过来,他这一生,报以人世的却是莫大的贡献,这甚至可以称之为是一种伟岸崇高的施舍与安慰体谅。他不用也无法申诉辩白。我们也不必自欺欺人地空言,人类卑劣邪恶的灵魂早已被囚禁和宣判。事实就是这样,对冤案的平反和对冤屈的洗刷,苏东坡生前并没有完全得到,奸臣贼子们并未得到相应的或起码的追究与惩办。是的,这已经不需要,因为时间将做到一切—如此之说,可见又是多么无奈。

“酿酒实验者”与“饮酒成癖者”,合二为一即东坡。喜爱酒、贪恋酒,又敬重酒、崇拜酒,大人性之上的大人格文品,就这样在醉卧长吟中保持独醒。

因此我们就可以说,多亏世间还有酒。酒不会欺骗和背叛。酒,以一贯的绵长醇厚,把人间不能给的另一份同情理解给了他。伟大的诗人必然配有伟大的酒,而酒与诗文,是他生命的传世珍宝和灵魂的永恒祭品。面对东坡,酒这“活化石(”且用考古术语)后世该当为之顶礼、为之吟诵而跪拜。

同代文友黄庭坚对苏东坡极以概括之为:“真神仙中人!”我想,若我这里再补充些个怕也错不了吧:他是位好哥哥;助危义士,扶贫模范;流放江湖悬壶济世的老中医;酒肆知己兼庖厨能匠;帝后心中明星,朝野政敌眼中钉;以诗文取祸第一人;唐宋八大家团队首席;一贬再贬三贬的悲情英雄;绝望而决然的自杀未遂者;命大福大造化大之尊者;穷困而永未潦倒的精神富翁;不合时宜依然鲜衣怒马的带剑书生;真君子,好丈夫;风流高雅的酒肉朋友,不拘小节的哥们儿弟兄;命里犯小人的人,或:小人之宿敌……一己之言,诸君见笑也。


                                  选自祁建青散文集《瓦蓝青稞》



汉之曙光与夕阳红


一个广交朋友的美好时代叫咱们赶上了。友谊的全新使者:高效的信息、交通等工具,不仅消弭缩减着距离时间,而且已将你的名片连同资讯传至每个相关人。来至陕南汉中,素不相识的三位汉中朋友经介绍一见如故。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称他们汉中“三君子”,盖因今宵小聚仅他们为汉中人代表者。

汉中养人,年已60大几的老李看上去充其量50不到,资深摄影人。开谈他即评论起了我们青海湖:“有两大特点,一是湖面积极其大,二是湖水极其蓝,对不对?”他去年夏天刚去过,两个“极其”高度概括,当然准确!一席话,青海高原与秦巴山岭被瞬间横跨。

又一位亦姓李,曾在新疆军区服兵役13年。数军龄,他13,我30多,军人间的共同语言,转而就扯到了楚汉相争的汉中:威武善战的大汉军队,浩浩荡荡出发自汉中—顷刻间,昔日汉朝与当代中国相距2200多年的历史天空,又被我们穿越了。

闲谈如说书,有了像样的正题:想当年,项羽把刘邦赶至汉中,意思是让他们偏安一隅放弃他图。对此亚父范增坚决反对。果然汉中就是一个养虎之地,物产富庶,兵源充足,更加之地据深险,易守难攻。项羽放虎归山,刘邦一干人马猛虎下山只早不晚。

楚汉的命运都在乎一个人:韩信。如何安排韩信,决定楚汉两家成败。项羽刘邦所犯同样错误是都嫌弃过韩信,但高祖此错出得快弥补得也快,他有高人指点且他听。

军人老李说,萧何追韩信费了一番辛苦,一直快追到了留坝。哦,我知道,那儿正通往下一步韩信用兵、书写大手笔的宝鸡陈仓。汉中那个夜晚多么美,老萧月下追小韩,浓情诗意远大于权宜心机。这种氛围下,萧何、韩信,未来大汉朝的一对杰出将相感动天地。回心转意的韩信不再灰头土脸,这回,他要为推举一个伟大王朝而正式出山。

楚汉政治智慧分野毕见。历史大导演,一出手就把人物故事弄得超戏剧性:项羽帐下执戟郎,华丽转身成为刘邦麾下首席大将。那一日的汉中城内,呐喊动地、鼓乐喧天,拜大将军加冕礼成。刘邦挥手,汉朝,就向着胜利大踏步出发了。

一面明修栈道大张旗鼓佯动,一面暗度陈仓偃旗息鼓秘行。行动胆大包天,同时兵不厌诈。

如此乱侃过来,今儿我等几个人,是先到了西汉伊始,后又进入东汉之末三国蜀汉。

莫说三国无汉。魏蜀吴三国个顶个尊崇汉为正统,连背了篡汉千古骂名的曹操实际最后也没那么做。孟德枭雄,不具备条件?错,没胆量?更错。而汉虽亡于东汉,却紧接着又得续于西蜀,根深蒂固得很,不像短命的秦。

清晨雾雨里的拜将坛,斜阳余晖中定军山下的武侯墓—从西汉韩信授印出征,到西蜀诸葛亮病殁将息,刘汉一脉,在汉中吹起集结号,又在汉中唱响结束曲,这个圆多么完整而且画了个奇而大。

大家掰指头:公元前206年刘邦创建汉朝,到公元221年,刘备称帝,国号汉。次年吴蜀彝陵之战刘备兵败,223年病殁。时间算到此,计有429个年头(若将时间推至公元263年刘禅降魏,当为469年)。你瞧瞧,秦帝国结束后至今的中国历史,一个汉朝,就占了五分之一强的时段,气数委实叫个长久!

看来这故事可以如此戏说了:项羽乃创造大汉王朝第一人。这位高傲自恃目中无人的英雄—不,这样评价也不对—只有当韩信被拱手相让,范增被冷落出局,他才变成这样子的。萧何离间计成,伤透了心的范军师染疾早亡,西楚霸王如断一臂。如此,共同作用的结果,就直指那个昏天黑地四面楚歌的“十面埋伏”。

楚汉四年争战超值:短短四年,打下了个400年大汉江山。你要说,还有没有最大憾事或痛?有。这就是韩信大将军不知道,战功越大自己危险也越大。更不知道自己自汉中拜将起,死期也步步开始逼近了。

韩信,他先受胯下之辱,后负谋反之罪。辱他者,街头混混;杀他者,女人。大屈辱—大战功—大沉冤,这天平,好生歪斜不公。韩信他要换个性子多好?他要不那样一根儿筋多好?哼,说这些,全是扯淡。

他之死,开了杰出统帅横遭自己营垒陷害的恶劣先例,尤为兵家义愤填膺。而这些可能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也许在,人们于震惊中按住心跳参透何为政治险恶之余,一种力量会重新调整聚集。计谋缜密,人物众多,故事曲折,时间漫长,不仅只是复仇的新一轮英雄演义,又轰轰烈烈上演。

汉中委实了得。比如咱现在写的这汉字,或书面汉语与口头汉话,其“姓氏”渊源皆应归汉中。我说的对不对?二位老李点头。那推论起来,汉族,汉人,标准或理论上的老家根源,亦均系汉中?回答当然是也(然而事实却“当然”不是。随便问问别人,十有八九与汉中八竿子打不着。所以这个汉中之“汉”概念深究其竟,乃是一个“理论上”的实际,而不是一个“实际上”的实际)。

东汉出了国士、国器级人物蔡伦。他虽非汉中人,却是在汉中成就的造纸大业(造纸位列我国四大发明之首,时在公元105年)。读《三国演义》可知,“张松献图”之图,为“蜀锦”;多处提到“锦囊妙计”之文书,为“帛”。就可推断,即便到了东汉末,大部分时间还在使用竹简锦帛,纸的普及尚须些时日。后虽有纸,但印刷术还没跟上。总之,完全纸张上的放开书写,还为时尚早。

别着急,时间马车转眼就走到了魏晋。鲜亮亮的纸张一朝铺开,被照亮的事物,猛一转身另辟了蹊径。当毛笔、碳墨、砚台遇到了纸—精美的笔墨砚,上乘的纸,即令汉字书写如灵魂附身。那字儿们一个个纷纷复活,从笔画中腾跳而出,在纸幅上舞蹈,在笔墨毫尖上吟唱。

有了纸,本来国人好好去读书写字就是了。然,汉字太审美,人心更奇妙。结果,摆在世界面前的中国字便有了两种:一种就是普普通通的字,一种则俨然是比艺术还艺术的艺术。一个新天地打开了。汉字书写,也可以为写而写。几个字、几行字就能叫人惊艳喜悦得不得了,弄出个天价来竟也司空见惯(这不仅是一个当代现象),要多夸张有多夸张。

仅为书信文章而生的写字,竟然出神入化了。于是,汉魏有张芝(公元?—约192年)、钟繇(公元151—230年),东晋有王羲之(公元303—361年)、顾恺之(公元345—406年)们,早也不行、晚也不行,必在彼时开辟中国书画新纪元。以及还有中国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洛阳纸贵”,那都叫作应运而生。

纸的发明不仅改变世界,而且直接改变汉字与后来一切写字人的命运。原来,汉中之了得还在:纸赋予汉字以新生的空间与万般的可能,国粹书法,法缘汉中。

让我们来稍微回顾一下:无纸的年代亦有无纸的贡献。皆因竹简用起来太费事,古人不得不惜字如金。字词几乎浓缩成精,并一字多义且可通假。更有之、乎、者、也,助人尽揣多采语义于言外。要说汉字书写之难,那是中国人首先知道的。故意的或随意的动机在于,他们好像怕的就是不难而不是难,挖空心思造出要多繁有多繁的繁体字,要难就给你难到家。

也因为类似原由文言文被创造,千把字文章已算长的。遣词造句虽极其精短,论事达意却恨不能包罗天下。书法要竖着书写,亦是早先竹简决定的。而惜字如金、字斟句酌的直接收获,就是汉语成语的大批量速出,出了就速成,就千百年不变地使用,而且还感到常用常新。

认为立国以图江山永固,就必须向西发展沟通的陆路战略,并非到成吉思汗才有,其在汉朝就已实施了行动,前靠武略,后凭文韬。时在公元前139年、公元前119年,我国最早的外交使节张骞带团,两次出使西域到达中、西亚诸国。那可是2100多年前呀,咱就倒数100年想想,何谈道路?何谈交通条件?他们却硬是一步步走了那么遥远,要多厉害有多厉害。

汉臣张骞,正儿八经汉中土生土长的国士、国器级人物。我在此不得不要重复,多年前我到汉中,就惊奇地发现,他本人以及出使西域这一历史事件,实际上存藏着一个大大的天机或叫“自然人文密码”:

一个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与终点(我国境内,即:秦岭北麓古长安—葱岭以远);再一个是,中国大陆之脊梁,昆仑山脉之首与尾(秦岭山脉—帕米尔高原);还有一个是,张骞人生出发地与事业道路辉煌顶峰(出生地秦岭南麓汉中城固—远行西域拓开丝路)。三条大线索,脉络清晰而交织相扣。

这场发生在秦岭至帕米尔(以远)两个大地理坐标之间的国家行为,由一个秦岭出生的人率领走完,而且数十年来去两次皆获成功,这是不是某种名至实归?

一句话,张骞这一走,走出或者说破解印证了中国大陆伟大神奇的地理纽带,以及与之严丝合缝的人文纽带。地缘随使命人心集张骞团队于一身,是不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

如果不是张骞呢?本人当然不能乱作判断。但可以肯定,由一个秦岭山下汉中人,从昆仑起首之秦岭,迈出开拓“丝绸之路”的脚步,事情就显得更有意思,或者更有其道理,奥妙之奥妙,任你去想象。

我们这么说吧,如果说人世有一个梦,那就需要一个入梦引梦者。漫漫丝路的入梦引梦者,非张骞莫属;而万里迢迢在亚欧大陆上蹒跚移动的张骞们,又怎不是莽莽昆仑神话梦境中的一群行梦、圆梦者呢?

破击匈奴于北方,又结好西域36国。战争与和平两张牌,帝国一展宏图,两手都硬。使臣、兵马、旌旗跋涉滚动,商旅、货物、财富交换流淌,伴随飘渺驼铃鼓角和呼啦啦尘烟,百姓与人民、王道与国运,苦难艰辛也好、幸福顺畅也罢,汉朝将一条通衢大道为后世蹚了出来。

话题再说回去吧:干掉一个项羽,还要干掉一个韩信。逻辑尖锐对立统一,如此还原了生死真相,不幽默,很残酷。保不齐也是一个有月之夜,或无月,风高月黑,萧何来找韩信。萧大哥说韩老弟,你跟我走。去干甚?你就甭问了。弟当然听哥话。韩信、萧何,诡谲的因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至此,一个必要条件也加上了:办此种大事须选黑夜,吉凶祸福却在乎有月无月?过去的知遇恩人,现在的夺命使者。权谋面目毕露时,彻底粉碎了夜空那曾经叫做诗意的东西。

大英雄项羽被大英雄韩信所败。你死我活皆为战争殉道,拥有的光环荣誉不相上下。落实到顶尖级个人身上,结果往往同样糟:成全了项羽一世英名,就难保武功盖世之韩信。项韩两人若健在,另一版本的“三国”保不齐能提前。这两位同代将星在天上,类似的探讨争论恐怕一直没消停。

大汉朝的宝最后押到了刘备身上。这便对了,又是一个名至实归:他的老祖宗刘邦最初到汉中被封“汉王”,他也曾被封“汉中王”,这一巧合必须有。身着汉帝服的刘皇叔,或许在某个夜里偷着乐呢:俺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从这里成就帝王大业,今我在这龙兴之地称帝,中兴汉室岂不是天意,非我其谁也?

汉中,刘汉帝国的福荫宝地,终了还有好一番纠结在此。这便集中在又一位国士、国器级人物,永久落户于汉中的诸葛孔明先生身上。

本来,刘、关、张再加诸葛亮,战将智囊一大群,光复汉室眼看就差那么一点。从刘备病殁后5年(公元228年)始,诸葛亮亲统大军,出汉中进攻北魏,“六出祁山”。其最后一次在刘备病殁后11年(公元234年),率军出斜谷与司马懿对阵,历经失街亭、斩马谡、设空城计,功败垂成病殁于五丈原军中。

历史惊人的相似,到此果然愈演愈烈。说祸端起于“大意失荆州”,可不。问题是,在关羽身上,人们不幸看到了项羽刚愎轻敌的影子。中计上当走麦城,失败惨烈程度比项羽有过之而无不及。接着,张飞莫名其妙如同被二哥传染,这下他骄横跋扈过了头。不幸还有,人们在刘备和诸葛亮身上,奇怪地看到了项羽和范增的影子。刘备入川成就感徒增,很自然心生些个芥蒂,诸葛亮一度被冷遇。400年多前那个老故事,差一点儿400年后重演。

所以,“霸王别姬”那样的悲情大剧没再发生,因为“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新的忠义史诗惊天地泣鬼神,后有诗圣杜甫居成都拜武侯祠,写下“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诗《蜀相》),一腔痛彻悲怆;一代名将岳飞,奋笔书写孔明《出师表》,勉县武侯墓摹岳飞真迹刻写的《出师表》,满篇慷慨激昂—汉中故地,保存下书卷文笔的在场记忆和精神总结:理论与实践上的忠勇仁义礼智信中国,丰满了。

对孔明尤其是关羽的供拜,超越史上那些帝王将相而遍布海内外。摄影家老李说,他们共有的墓志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蜀汉乃至三国人物风骨风采的最好解读。若再以什么成败论英雄,已属苛刻多余。

罗贯中好手笔,其名著开篇那首诗作,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收尾,用意贴切令人佩服—也许,在罗贯中看来,汉末那段历史之壮阔、之奇美,尽在一个夕阳红中?

而在我眼里,这个“夕阳红”,既是三国的,还是整个大汉朝的。帝国末日,辉煌落幕。夕阳残红,霞光艳丽。惜别缅怀,深情唱晚。出汉中,过秦岭以北,有数位西汉名将,墓葬坐落于黄土高原的塬岭山水间。那就是卫青大将军、霍去病骠骑将军、李广“飞将军”。

你或许会不解:飞将军干吗用引号?那我告诉你,这个得引上。因为,大将军、骠骑将军是朝廷汉武帝册封的,李广却不是。“飞将军”谁封的?是敌方匈奴人赠与的。

记得在天水市羲皇大道陵园路,先后盘问过5位路人,方寻得石马坪李广墓。感觉他们爱搭不理的样子,就好像李广墓不该在这儿,要么意思就是,我一个外地人寻找李广墓,实在没那个必要。

墓园位置颇是偏僻,路径窄而崎岖。李广将军公元前119年出征受挫而蒙耻自刎,死后亦多受委屈足见一斑。

但见,门庭院落却也高大规整,修葺管护甚好,管理人员态度和蔼,刚才心里的不快才稍有抚平。我与儿子东羽步入正殿,迎面一座将军全身铸像,披挂执戟威武凛凛。我对东羽说,这位李广将军出战遭遇兵败,但仍为一世名将,你我同为当代军人当一拜。儿子点头称是,于是,父子俩深深鞠躬拜谒。

同期与李广对匈奴作战的霍去病与卫青,墓葬在关中道的茂陵汉武帝刘彻墓旁。形制规模两厢一比,待遇有别一目了然。

这重要吗?这都不重要了。隔着葱葱大秦岭,西汉与东汉的将帅士卒们,数千年来南北相望。他们终还是遥遥相伴而眠,在古今无数个朝霞和夕阳里。

那什么重要呢?我想,那应该是此时此地的你我吧。一种永恒被我们抚摸感应着,你我是历史邀来的信使?还是当代派往汉朝的访客?那一段辉煌历史文化大餐,被我们就着小酒、品着小菜,皆付笑谈中……

别过三位,话语笑声犹在耳畔萦绕。思忖他们,和蔼谦恭学养气质堪称君子。回宾馆,见到一份2013年10月18日《汉中广播电视报》,载有三位中年纪最小者张建平与他的文友杨柳影采写的《还做针线活的城固百岁老人王莲玉》。一份生活的平实,一段心情的安妥,记写出了一款时代的从容和美,可谓是汉中当今胸臆之轻随一抒。该文开篇即对101岁老寿星展开描述,摘下一段作本文收尾,感觉也相当不错:“慈祥,面容饱满气色好,有孩童般的可爱笑容,身姿举止轻盈。很少生病,偶尔感冒,在小药店配点药吃就好。去年冬天住过几天医院。她儿媳前几年去世。去世前儿媳偏瘫一年多,由她和保姆精心照料。院里的花花草草和葱蒜,也是她种的。老人裹小脚,但放得早,行走自如。每月村里发放老人补贴,她去领。初一、十五和老太太们走路去各庙宇烧香拜佛。2011年世园会期间,她去西安外孙家玩了一个月,到处转……”

          选自祁建青散文随笔文集《瓦蓝青稞》



伍豪的花石峡兵站



花石峡位于通往玉树、果洛两州陆路交会枢纽处。由省城西宁出发经400多公里,海拔净增2000多米。沿途,高原物象渐次突兀奇峻展开,直到花石峡小镇,似乎谁都还未及反应过来:眼前已是地老天荒的世外极境,高原的高原到了!

“藏族同胞精心打理着牧区家园,年轻官兵忠诚驻守在高原河山。”这不是诗句,是兵站及其环境真实写照。

新兵伍豪说,可这咋就不是诗呢?老兵早有言,在此随手拍个照它即是上佳作品!壮哉花石峡,一幅大帧高原雪域夏天风光照:三两座黑白帐篷飘浮于绿茵上;最大特征是高原和草原叠合:高原身骨披一身草原肤衣,从低缓带一直漫至高山的肩脖处。细于观察的人会一眼看出,那是一个以雪线为等高取齐的“大草平面”。其上,为草木绝迹的裸岩积雪;其下,是生长最卓绝的高寒植被—有两个特别艰难又特别幸运的物种,代表了它们的荣耀与孤傲:雪莲花、冬虫夏草。

雪线之上冰雪皑皑,酷寒而空气极度稀薄。那是普通生命望而止步的绝地,唯超级灵物可在乎?果真,有雪鸡、雪豹及大型猛禽在那里栖息出没。

海拔4300米的花石峡,要说真正的夏天是不存在的。官兵们悟得的,乃是高原大天地突破物质层面(自然也突破春秋四季)的大精神气势。这至关重要。身为军人,如果对此表现出无知与冷漠,那将是不能原谅的。生命,或代表军人的人,这你心里有数。

从江汉平原入伍的伍豪发现,花石峡冬天奇冷。出去将一会儿,就冻得耳鼻麻木手指生疼。更难受的,是夜里常会头痛难忍。这缺氧症状不是挺一时半会儿,而是要成年累月时刻承受。某天夜晚,他告诉自己不能哭。这回他就是没哭,满18岁的他感觉自己瞬间长大了。

小伙子哪晓得,自来那天起,高寒缺氧就如“魔障”生生围困了他和战友。围困其实有多层,如远离都市人群的“孤独围困”,如植物稀无的“荒芜围困”,如漫长煎熬的“时间围困”,软硬兼有教人无处躲藏。没办法,你可以很无奈,可以大失所望,但却不能诅咒而只能敬畏。说到底,这正是高原不可缺失的实质或分量所在。悲观忍受?坦然适应?必须选择后者。正因此,所谓“魔障”这样的仇视之语,在高原众生的辞典里是没有的。

伍豪的第一个夏天终于来到,来得极晚,迟至快七月草叶才挣扎长出,人道是,这草它还叫草么?

又眼见:在这里,植物中唯有小小青草能登到陆地之极,动物中唯有鹰雕能飞抵天庭之最。进而想到,凡此种种人皆难企及。人不是常常认为自己很厉害吗?可一到这儿,就都打蔫儿了。绝大多数人一到这里,就一脸茫然像丢了魂。就好像,他们原本就没有把魂带上来,魂被他们留在了家里。

待过一段时间,又知道,前边有闻名天下的伟大神山。那些遥望神山执着坚韧往上攀登的人,看来是怀揣着自己的魂上来的。因为,他们神情坚定,从不喊苦累,有的还在那里旁若无人放声大笑呢!他们很像是一群神山的老熟人老朋友。

神山,矗立上方,不止一座。往左去—阿尼玛卿,往右去—巴颜喀拉。两大神山何模何样?伍豪心中充满神秘羡慕憧憬。登上它们一定就像登上了珠穆朗玛,他心想。

自在的极地,牧人的身影遥不可及。牧人策马,歌吟悠悠已至天籁。

纯粹的草原,好似时时有人打扫清除。实际情况正是这样。牧人老乡家的庭院可谓超大,方圆辽阔独此一家。看帐房前进进出出忙碌不停的牧家主妇,就知道,昨日今天诸事妥帖,劳作效果尽显无忧。她为她自己的家园称心满意,为她显得无比孤单但却领主一方的主人地位称心满意。

天天的洒扫庭除更有赖天地大手笔。风是一把大扫帚。充足的阳光是最好的清新剂防腐剂。雨雪在冲刷洗涤中滋养粗犷大美。牛羊是一队队清道夫,它们从不可能造成污染。万物皆显性灵啊,心持着秘密,祷祝、坚信、恪守而远离尘嚣……普通的生命超拔自我已不普通。这就是那个秘密:伍豪和战友们实现了转换,使他们普通的身体、普通的意志、普通的心理、普通的情绪,变得神勇而不再普通。

有时人们的认知往往仅差那么一点。现在可以说:大美高原是神祇的城郭,超级摩天楼厦是幻化的山群,雍容壮观正是一座自然巨匠建筑的天上宫殿。诗人李瑛道:“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比在青藏高原使人更多地想起哲学和历史。”而我看见了超现实的壮丽神话:雪峰上仙佛诵咏,云水间舞乐升飞。此刻,就连我自己能来这里亦仿佛鬼使神差?



牛羊须悉心看护,放牧劳作四季不歇,所以牧民看起来比内地的农民更繁忙。伍豪发现,在如此极端的生存环境中,他们看似又苦又难,实则过得也很幸福快乐。寒冷没有使他们蜷缩,缺氧没有使他们萎靡不振。反而男女老幼歌唱得那个好,舞跳得那个好,活得那个热情洒脱有滋有味儿,谁见了不赞叹佩服。

极地人就这么优秀豪爽。现在,极地人包括伍豪们,在同一片天空下,父老乡亲和官兵一样,如队伍中一员;而官兵乃他们中一分子,也学会了唱他们的歌、跳他们的舞,一同默默坚守着知苦知甜的生命尊严。

不管是一阵风还是一阵雨,好天气总是多多。七八九月,高原人说的黄金季节,来得迟、走得急。士兵的兵站之夏,要更短而不可多得—说花石峡没有夏季也不对,弟兄们过着理论上或精神上的夏天,过的夏天在前还是在后,又有谁会那么在意。

伍豪终得以松口气了。绝对,对他说这应该是钻石级的黄金季节。因为,伍豪也许只能再待这一年,服役期就两年,很短促,这恐怕就是他在高原花石峡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第二个夏天还没来,玉树“4·14”大地震发生了!

灾情有记载以来空前未有。站长房新成、副站长曹闯和老兵们忙得团团转,个个恨不能有三头六臂。伍豪很快成了兵站的顶梁柱。站里原先都说外地游人最好少来,这儿没自来水,没天然气,没电,没空调……没法接待事小,高反突发危险可不得了。眼下没办法,地震了谁还不跑快、不赶紧?

可这就麻烦大了,上玉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800多公里路程爬大山过大河,海拔多在四五千米之间,沿途哪有保障条件可言。一时间,玉树军分区所属的花石峡兵站一个闪亮转身,成为人类灾难史上一场空前救援行动保障之关键依托。

此一路上差不多就是一个无人区了。只有到兵站能喝口热水、吃顿热饭。一批接一批救灾部队过往,兵站全体动员进行保障,做饭、住宿和加油这些样样回回都不能耽误,高峰时一天十几波次不分昼夜。那一阵子日日夜夜像打仗一般。什么都能干会干的伍豪后来晕倒了。醒来吸几口氧就又忙活去了,战友们挡都挡不住。曹闯顺嘴说出这情况,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原来,曹闯也曾晕倒过。经历使两人有一个同感:晕过去,醒过来,像睡了一觉。

是昨天吗?我望着他问,他憨笑着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上面比我们更累更危险,那才是真正的战斗。我想上玉树抢险救灾前线,可这儿也人手少离不开。”你瞧,他又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不,这一次,他又顶住了死神。

有人编了顺口溜:“兵站兵站,加油吃饭,样样关乎人车危安”;“救援大军千千万,出大力小兵站,撑起生命线”。完全实话无须夸张。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事儿,在这不平凡的地儿,该是惊天动地了,可是真的没有惊天动地。

一只鹰当空飞去,影子掠过我们的鼻尖。转眼间,天空飘来大片云彩,下雪了。这时我看到,人们照常忙碌丝毫没在意。雪渐渐越来越大了,草原上的畜群也不在意,依旧在雪中低头觅食。牛羊永远在觅食,说明草原四季有充足的草,说明牲畜们抗严寒很健康。种种征候体现出生命超常的坚定隐忍与乐观希望。

往前,海拔不断升高、升高。数百公里路上,人体缺氧反应愈来愈重,愈来愈觉得胸闷气短,以至最后感觉自己只有出气,无有进气,如同溺水般命悬一线……这时人说,喝口水,坚持过巴颜喀拉山就好了。

这话有道理,很快能见效—不知谁喊一声“巴颜喀拉山快到了!”大伙儿立时有了精神。这是心理作用,也是地理原因。过巴颜喀拉山口便进入了长江源水系,纬度更靠南,气温略升高而海拔有所缓落,缺氧症状自见明显减轻。

“险些死过一回!”差点过不了鬼门关的感受刻骨铭心。许多人说起来十分后怕,摇着头表示,再不会来高原玉树第二次。现在我要说,这种体验你也许不会有下次了。因为航班已开通,而今去玉树通常都乘航班,陆路行走反而成为了奢侈。那么,一种经历在你人生中要是再无从获得,是否也是一个遗憾?

一切突来的征候全在于抵近了神山。神山,人们闯入了你的宝殿,惊扰了吗,冒犯了吗?有人说神山冷峻威严震怒了,有人说神山吉祥如意微笑了。

是啊,震怒,是为狰狞险恶之死神;微笑,是为善美勇敢之生命。神山神山,抵御凶险佑护尔等穿越生死线。



巴颜喀拉山过去不远为清水河兵站,属长江源流域。花石峡兵站,当然就属黄河源流域。我们可以尽情展开想象,这一方华夏福地何其高远尊贵。毫无疑问,唯极地牧人拥有这种优先资格,在此选最佳处逐水草而居;唯兵站光荣受命守望迎候,倚高大花石岿立不动。

车辆人员来往络绎不绝,兵站的人只能眼巴巴看着“鲜衣怒车”的他们一溜烟来、一溜烟去,那个神气幸运样子,弟兄们心里是啥滋味。时间长了,羡慕嫉妒归于司空见惯:不能比,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想随他们自由来去?那你不如趁早从这里滚蛋。必须收拢欲望好好待着—

一个无声的命令说:你们不能离开这里半步!

“看那些人车来来去去我晕。”伍豪说。他想家了,和常人一样,想回家看看。可是不行;他还特别想去玉树看看,这也不行。他明白这些都有纪律规定,同时也是考虑安全。“就让我去唯一一次还不行?”此话终还是没说出口。

好啊,士兵,你是国家的象征,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那颗“螺丝钉”,就是靠得住堪大用的放心人。黄河、长江见证,巴颜喀拉、阿尼玛卿山见证,即使没有地震,伍豪他们的生活也不会稀松平常恬淡如水,又岂止一个“耐住了艰苦困厄”了得?

说句毫不谦虚的话,极地当兵人,从军数年每天每时的身心超常透支,就如同处在紧张激烈的作战中。而对手除了低氧、紫外线、寒冷、烈风等等,还有自己本身。有时最大的对手便是自己。他们很想平静歇息下来,然而缺氧状态下的心率加速使他们一直像在剧烈奔跑;他们很想深度地睡一觉,可就是难以睡实常常彻夜难熬。

而这只不过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情况就是这样,本来凡俗表现却不凡俗的小伙子们承担了挺住了。确实,一个特殊的地方和岗位,必要造就特殊的人。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就成为扒心扒肺的泣血感言。为什么到了高原人也显得高大?是因为每个顽强坚持的人,都会像这里的草、这里的牛羊、这里的鹰,表现非凡而非孬种。一切答案在内心,而原因永远在这片高耸卓越的圣地。

当兵的日子很长。当兵的日子很短。因为,高原的日子如人生很长,高原的日子如人生也很短;一个兵的服役期时间短,但几年当兵在高原时间就长;有限的入伍年限投入漫长的高原时光就长,而你一旦离开它就短,短得犹如一瞬间都不存在了。

伍豪按期复原。临了,他也没去成玉树,也没如愿登上阿尼玛卿和巴颜喀拉神山。伍豪走时流泪了。继续坚守的战友都跟着流泪了,为他们的小兄弟。军营这一刻泪水值得流。年轻的伍豪,转眼变成了脱下军装的

退役老兵。这冬天又这么奇冷,但他心里一阵阵热:要回家了,使命完成了。他也有了老兵那样的心绪:两年光阴没虚掷。他的兵站,他兵站周围的草原,霎时间生出了朦胧如春的暖意。

伍豪这名字挺熟吧?上年纪的人知道,这是曾任过中国工农红军总政委的周恩来总理青年时的曾用名。士兵伍豪名字有来头,他人也是唯一的。算算看,全国的“90后”青年能有几人来花石峡兵站服役?又有几人能亲身参与玉树大地震这样感天动地的大救援?

他说,我珍惜、我自豪。获得了军功章的伍豪,深知荣誉之金贵,金贵得就像他从未去过的崇高的神山。

不,阿尼玛卿、巴颜喀拉,在我们所有人心中,伍豪已经登上,因为他已到达了花石峡!到了花石峡,两座神山的距离,那还叫远吗?要我说,他是怀揣着两大神山回去的。

听听他怎么说:放心,我回去会好好干的,因为我在花石峡当过兵,花石峡,知道吗?

临别他给站里人讲,家里回去后要给他张罗介绍女朋友,他认为自己年纪还不大,表示先不过早考虑。你看,咱们的伍豪更懂事了。可无论如何,他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那也是早晚的事。

那年总政联合工作组赴青南的玉树、果洛。成员均为首次上高原来,在兵站深为官兵事迹感动。一番合计,当即决定给兵站送一面锦旗!于是,兵站便有了第一面解放军总政治部所赠锦旗,上书七言两句:“扎根高原即奉献,立足兵站亦英雄。”

兵站身后的巨型岩石肃静无声,其上镌刻偌大藏文佛六字真言。那石头,望上去确实如彩墨着色是花的……


                  选自祁建青散文集《瓦蓝青稞》



祁连山兵语:

青稞绿菜花黄


我和祁连山,今生最有缘—大言不惭地说,她与我同姓。一座伟大的山脉和一个渺小的个人,人们早就说过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一笔写不出两个祁字来。

不论有无这层关系,少年读初中,青年时打工,后来参军服兵役,接二连三,我从省城转来在祁连山脚下,且都在同一个地方折腾。这份祁连山缘,你瞧它大还是不大?

该地叫“黑石头”。南北两望,巍峨大坂山,与更加巍巍峨峨的冷龙岭,两大祁连山支脉环抱,形成一个盆状地貌。有意思的是,百十里一马平川上,只此处冒出一小山丘,曰“小圆山”,是为标志性方位物。上述地名,你若查阅地图,并无标的。便有人揣度,大约是早先出于军事保密的需要。

看来情况不假。有更久远的军事活动信息大量遗存于这片区域。上溯隋唐以降,此地即属各时期王朝藩国的屯兵要塞和交通咽喉。考古勘察揭示,羌氐、匈奴、吐谷浑、吐蕃、蒙元及满清古迹遗址频频可见。之所以如此,还因它是各朝代军马饲养及粮草供给基地。公元4世纪初叶立国的吐谷浑,育得良驹“青海骢”(牧场中心为祁连山南至青海湖环湖及祁连山北山丹之辽阔草原),371年向前秦王苻坚一次“送马5000匹”。以此可见该王国当时饲养马匹数量之多。

我要说的是,时至上世纪70年代,国家周边安全局势吃紧,一支千余人的精兵驻扎于此—国防任何时候不敢有懈怠,何况此时轮到了我们这辈人头上。一根警醒的战备弦,就这样紧绷而一脉相承。

一方宝地富得流油。土壤肥沃黑亮,祁连山雪水丰富,还有一条应叫“祁连河”的大通河,农田灌溉无忧。更加之,冬雪浓,夏雨稠。故有两样农作物十分优秀而成气候,这就是青稞和油菜。祁连山下好牧场,得天独厚富贵吉祥。

青稞绿油菜花儿黄,耳边蜜蜂嗡嗡,头顶百灵宛转。这便是相同的少年光景,一面埋头加紧读书写字,一面心机萌动稚气渐脱。“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心在家飞出家园,心在校飞出校园。

外有强敌环顾虎视眈眈,国家安危急需人才献力。这便是不相同的少年光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全民皆兵准备打仗。伟大时代催人奋进,尔等吾辈安能坐以等闲?强身健骨,闻鸡起舞,比智斗勇,厉兵秣马—少年生活的实质意义或成长轨迹就是这样,一朝儿郎初长成,个个已像一个兵。

祁连山的恩厚眷顾,有时会变作几只鸽子,供你喂养,使你神闲气定。几只鸽子很快会发展为一小群,几小群汇聚,即成一个大群。青稞、油菜,鸽子的免费早中晚餐,与我结下具体的有着有落的缘。我统称之为“稞粒儿”:稞,青稞;粒儿,菜籽粒。

天空,一大群鸽子拖着惬意的哨音飞翔盘旋,地下站着极具理想色彩的少年们。祁连山麓这个梦幻般理想色彩的真实性在于,少年们将很快告别少年,向远方而去。

而此时,我未来即将加入的部队,正沿东大坂北麓大通河畔一线展开,分秒必争修筑战备公路。约200公里的道路又隐蔽又快捷,大大克服了原有国道翻山绕路、费时暴露的缺陷。

那也是一路青稞流绿、油菜瀑金的地方。未来的班长姓丛名善生,一干人马赤膊上阵挥汗如雨。不远处,有一遗址“隋炀帝渡口”。传说,除了周穆王,数千年帝王中,惟有隋炀帝来过青海,就打此而过(那是隋朝远征吐谷浑一役。皇帝亲征,率军10万。国势已衰的吐谷浑王伏欠不敌而败)。时在隋大业五年即公元609年,5月雨季,水大浪高,隋军仓促架木桥一座。炀帝过桥突然坍塌,所幸骑乘的青海骢一声长啸越起登岸。隋炀帝幸免于难但怒气难消,下令处斩大夫黄亘及督役者共9人于桥边。

老班长所在连,专负责参与桥梁建造。官兵们建成的桥当然是迄今最结实的桥。紧挨大隋皇帝千年一渡,修桥这活儿,贴近过去、连接未来,有“深远历史意义”。

必须要提到他们。自此后,再也没有那么长时间在这里驻扎过那么多的军人。某次不经意阅读发现,此桥已载入官方正式文献:“朱固口桥:永久式拱桥。1975年建成。”关键是这个“1975年建成”,时间完全吻合。

国防道路施工持续好几年。就在另一头的大深山,一座国有铜矿,如遥相呼应般,我在那儿打工劳作。毕生一遇金属母矿,此祁连缘,要说它无含金量这都不行了。矿区采矿、选矿、装运原矿成品夜以继日。矿山大规模的金色收获期,叫我可遇而不可求地赶上了。

抬眼雪峰银闪闪,回首一片惊艳。原矿石新采出,金灿灿而又沉甸甸!愈发感佩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所言:“祁连山,中国的乌拉尔。”矿工哥儿们的话题,一侃就侃到了天上:“咱祁连山出的产品,别处是想用也用不上的。它专供飞机、导弹,还有卫星等精密设备。”我听了很在意,也很得意。如是,之后的一些高尖端武器装备上某个什么元器件,材质会源于我捧过的那些个金疙瘩,真个也说不定呢。

铜,有色金属矿藏;青稞油菜,粮食食品资源,祁连山好不富有。军旅,将帅校尉兵卒真男儿;征战,金戈铁马刀枪剑戟树功勋,祁连山多有传奇。都是中国这座“万宝山”的价值气魄体现。

人皆知,远在西汉时,骠骑将军霍去病,曾翻越此道过祁连北击匈奴。祁连山就是匈奴语,意为“天山”。它和新疆那座天山,当之无愧皆为山中尊者。

把两座天山“拉作一处”的,唯数第一兵团司令员兼政委王震将军所率解放大军。1949年9月5日,一兵团第1军解放青海西宁;12日翻越大坂山解放门源;同日至19日,第2军、第3军马不停蹄一鼓作气,过祁连山,解放张掖、酒泉,挥师新疆。

有将军亲做诗词为证:“白雪罩祁连,乌云盖山巅;草原秋风狂,凯歌进新疆。”诗词记述多么清晰生动:1、气象。虽才秋月,祁连山麓,雪白云黑,已如深冬;2、现场感。将军亲率数万官兵攀登穿行祁连山,疾风裹人,方可写出草原秋风“狂”之真切;3、跨越地点或事件。从祁连山,直抵天山解放乌鲁木齐。途中发生大小战事皆胜,故而是一路凯歌高唱。

跟随王震人马千千万,有一个人我得说,这就是我的父亲。1军3师7团一部进驻我老家互助土乡,父亲祁生义,时22岁,已有5年多驾龄,作为技术骨干应征入伍驾车进疆。父亲后来担任新疆军区司令部汽车队排长,给王震开过车。

鸽子并没有将我带向远方。应征从军本当会走得很远,谁承想,还是命中注定回到了老地方,缘法实在不浅。同时看来,所谓祁连山缘,其中若无一个“兵”字,终还是不能作数。

黑石头不黑,此刻一片白。一场祁连大风雪,迎接春季入伍的我们。老兵列队夹道,连队干部带头敲锣打鼓欢迎。这该是最高礼仪了。他们肩头和毛皮帽上满是白雪,显然站立时间不短。但好像没有人想要把身上的雪抖去,这令我们感动。老兵像看新媳妇一样打量我们,这又让我们羞涩。

新兵啊新兵,不仅面孔新、军装新,而且年龄必然最小,阅历浅薄,常识全无。老兵“词典”:“俺们走过的路比你过过的桥多。”“我吃过的盐比你腾的面袋子还多!”没错,而这些都不打紧。各类兵器和条令条例,战斗班,营地,训练场,已等着塑造我们。风雪严寒中的营地训练场从无寂寞萧瑟,战士们总会乐作一团,军歌常火爆嘹亮。

5月了,这里没有鲜花。雪看去欲止又难止。表明,别的什么暂时都干不成,那正是全团抓战备训练的大好时段。没几个月,从城市工厂入伍的我,感觉已然成了真正的兵,转换之快己所未料。由举止到姿容,由内心到灵魂,乃至由口吻到语气:比如,枪,不能叫枪,曰“武器”;刺刀也不能唤刺刀,而呼“枪刺”或“军刺”;射击训练,称“射击预习”;投弹练习,称“教练弹投掷”;挖掘工事掩体,称“土工作业”,等等不一而足。对整天、整周、整月进行的各类“操课”,脑子已得到正确梳理:各种技战术素质培养,从单兵训练始,到班、排、连、营防御、进攻演练整合止。一个合格的士兵,还须礼节礼貌、整饬内务、洗衣缝被、蒸馍炒菜、喂马养猪,以及盖房种菜、写画弹唱,样样皆行为行,几乎是,既能当爹也能当娘,是如此形形色色集大成。

家里兄弟四个,惟我“子承父业”;小学中学同学一大帮,只我与另一位同学穿上绿军装。军装,只有款式同一的冬、夏装,无礼服、常服、作训服之分。头戴解放帽,足穿解放鞋,佩帽徽、领章谓“三点红”,乃是标准的解放军战士形象。这身军装,而今看来也过于简陋单一拿不出手(现今穿出,怕也会是世俗以为“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的那种)。可这些兵们一个个珍惜的不得了。没人觉得寒碜而嫌弃,洗净的军装穿在身上,感觉最是荣光体面。

从元帅到士兵,都是这么一身儿。面料一样,款式一样。一样的军徽符号:帽徽,红五星一颗;领章,红旗两面。就这么简洁得不能再简洁,这么素朴得不能再素朴。

它集中体现一个合乎逻辑而超乎逻辑的比值增减:国家和国防,明显处于劣势,敌强我弱,实力悬殊,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军队和军人,因国贫而忍耐,因忍耐而艰苦,因艰苦而朴素,因朴素而自重,因自重而自强—这么说太啰嗦,不如这两句古训来得痛快:“贫贱不能移”而“威武不能屈”。

我军自那时至今,有四五次换装。式样翻新而佩饰繁多,教人愈来愈目不暇接。各式军服穿过来,我眼里,属这一身“红军式”犹如品牌正宗,为古今最朴实大方的军服,极是中看而传神。

一身冬装一穿大半年。冬换夏装的时候是最好的时候。换装:全体也转换角色,军人变农民,亲自去耕种去收获青稞、油菜,可爱可亲的青稞油菜缘,深之深也。

大练兵,一年接一年不误时令。像种庄稼,摸爬滚打亦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三年的步兵排步兵班,头年列兵,二年副班长,三年班长,第四年,部队“大学校”毕业,已将我培养成一名步兵排排长。大练兵,我军现代治军史上有备无患深谋远虑的英明之举;拔擢我任排长,如无“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之意,答案无二。

1979年初,养兵刚过千日(1976年2月入伍的我,至此恰好三个365天),西南边陲突如其来的枪炮声闪电般作了回答。从军生涯有可能经历战争的唯一机会来了。火药味儿笼罩全连,指战员们争先恐后写请战书,有的急匆匆写下血书,后又写好给家中交代个人私事的短信,即遗书。热血兴奋度与英雄豪壮情结,一时间相撞一处而火花迸射。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我们部队的任务方向不在西南,而在北面的中苏边境。最后,抽调一部分充实加强去了新疆军区,留下我们原地待命。

遥远的西南边防前线,刚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而处在最末端基层的我们,亲历了最高统帅部那次局部战争爆发时兵力的调整部署,感受到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忧虑与敏锐。这些来自农村、工厂和学校的青年官兵,此刻庄严,何谈求战心切,是意识觉悟了“国家”二字在肩头。祁连山冰雪的洁白坚贞,眼见了黑石头这些欣然受命的官兵,走的走,留的留,至今竟极少有谋面者。

一支精兵大部悄然开走。留一小部,这不是象征,是一支奇兵,精兵之浓缩版。

战争是一盘大棋,顾此失彼为兵家大忌。天然屏障祁连山,国家战略防御体系纵深的首道防线,与北部中蒙边境的直线距离仅有数百公里,不是前沿的前沿。了解到这个,连我也倒吸一口冷气:这里可是紧靠一线的要点阵地,岂能唱空城计无驻军?

那场纯属“教训式”的局部战争,面临风险压力确实极其巨大。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打压围堵中国觊觎已久而唯恐找不到机会。只不过,这次进兵,战略谋算的主动权似乎很难易手,令其不得下手终作壁上观。此战定位“自卫还击”,足见实属迫不得已。由此种种,不打则已,要打就打他个到位,打他个够意思。一役断断续续打了8年收放在我,为中国军队战史之少有战例。

我这个建青参战不成,却有另一位建青上了战火纷飞的老山前线,他就是此役青海入伍作战英勇牺牲的光荣代表聂建青。《青海百科大辞典》记载:“聂建青(1960—1985)革命烈士。1985年8月任边防某团第七连三排排长,9月奉命坚守前沿A高地,在激战中身负重伤,后仍率战友打退敌12次进攻,歼敌军50余名。部队党委给其记一等功。”

这位建青,出生时与我所遇情况相同,承蒙父母的心愿,给儿一个建设青海就是建设国家的念想希求。说实话,“建青”这个名字有点土,太简单而缺少些文化。但我还是喜欢,我想,叫建青的人都会喜欢。只因为,它是父母所赐。父母赐予我们生命,给的名字,不也是唯一的最好的吗?有时候,有多少父母是这样想到了一起呀。

缅怀英雄烈士,他所在部队端端驻扎在祁连山北麓,与我隔山相望。

驻戍屯垦,亦兵亦农,千百年驻军的老行业,到现代,仍须承传岂能丢却。

部队有耕地1800亩,面积很大,然在这里不过小菜一碟。其中几百亩种青稞,几百亩,亦区区一点。一句话,此处耕地方圆超大。仅油菜总面积有近60万亩。这就是全国著名的“门源商品油料基地”。人们培育出的优质矮秆油菜耐寒抗霜,最慷慨的阳光大快朵颐,世间最恣肆的油菜花就这样尽情绽放。

拿起锄头、镰刀,官兵个个好把式。手中、眼里,一边是工具,一边是庄稼。犹如,端着武器,瞄准目标。这目标,并非假设敌,而是真朋友。锄草,在油菜出苗开花前完成,是真正一寸也不能落的修理地球;收割,天文数字般无数的棵棵穗果,是整个年份朝你拥抱的生命狂欢。

使唤锄与镰,手握这些铁器,一如挥舞兵刃。锄与镰,前者每时反复与土地铲杵,锄头越锄越锃亮,而不必磨;后者与庄稼茎秆来回交割,镰刃越割越感钝老,磨刀石必备。你说它怎不像一场作战行动,而一切来自对时令的服从和立竿见影的丰收崇拜。

油菜花儿愈开愈好,屯兵愈来愈少。10余年间,兵的影子,成百,数千,近万,陆续的到来,后是陆续的离开。裁军,军人职业的另一牺牲方式,军队这个系统的退一步进三步的重拳高招。万、千、百,十、个、零:奇兵一支,该消失时消失,正如其该存在时存在。

如今,就像田野里无数茬青稞油菜割尽,一兵一卒皆无。我们只见到风光旖旎,只见到游人如织。这就对了。多少代人,多少善良美好,多少愿望理想,不过如此吧?安全,安适,安逸,这仙界花苑般的气象,豪华宫廷似的铺陈,全然是一幅盛世流光溢彩的图画,一派胜利者的满意容貌。兵卒驻扎皆在远方,你能想象到,国土、海疆、领空守卫者之盾今日更坚更韧。

编制序列里的那个84638部队,连同番号及营区尽皆尘封在历史烟云里。数十年来的和平劳动建设,让这里显得空前富饶美丽。是的,除了富饶美丽,我想不到有更好的词语。俯瞰这片超大耕地,种种粮食作物,诸如稻谷、高粱、玉米、小麦,通通不能存活。海拔3000米上下,青稞,过五关斩六将,麦类作物之唯一,顶尖级的农业领衔作物。

青稞在高处胜出,油菜于花中夺魁,相得益彰而好事成双。我知道,如此这般铺天盖地的青稞、油菜作物,是由汉族、回族、土族、藏族、蒙古族同胞们倾力耕作而成。过往来客都感觉到了:田野里常常看不到他们,那些可敬的劳动者,总显得比青稞油菜更骄傲更神秘。

于是乎,有的人看见油菜花海艳舞翩跹,有的人听见青稞低吟浅唱。2013年初夏,国际某协会评选出世界“十大最美花海”,这里的万亩油菜花海名列第六,为我国唯一入选者。人道是,全国到处最不缺就是争相比艳的“最美花海”,上述评奖揭晓又会使各地多少名花含羞落泪呢?

看到游客们眼见天境奇观,俯地仰天一阵喊叫,几个老战友不作声笑了。笑里不乏自我揶揄:我们原先怎从未如此惊喜过?非是习以为常或无眼力,乃是被称作“天山”的雄伟山峦将情绪与心理稳稳定住了?哦,那时,我们不是旅游者,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是垦殖者只知培育,而来不及欣赏,甚至没想到赞美。现在你看,人们常常只见花,不见山。偌大一个花海,无偌大祁连山拥其入怀,花必大逊其色。

辗转涌出祁连山不久便要汇入黄河的大通河,连同那条国防战备公路,豁然辟就一条曲径通幽的风景线,意犹未尽地仿佛要带我们去天堂。

年年岁岁,青稞油菜们竞相生长如同比赛。陆续来自五湖四海如山东、湖北、江苏、四川以及陕、甘、宁、青诸省的屯垦守卫者,割了青稞割油菜,割了油菜割青稞。种了收,收了种,循环往复茁壮整齐,生命生活亦比翼竞飞。

人们所担忧的北部边境冲突终未发生。不是不可能发生,而是极可能而没有发生。这一过程,这个结果,是因为我们在,是因为和我们一样的千千万万个军人在。整个史实并不遥远而就在眼前:战争与纷乱,已为持续稳定的和平安宁取代—曾经的军人的坚强存在和军人的毅然消失,那些成为烈士永载史册的和更多湮没于芸芸众生的,一样是当代中国呈现给历史的最不可忘记的大事件之一。

又见鸽群飞过今秋的天空。每只鸽子,白的、红的、瓦灰的、雨点的鸽子,还原了和平的群像—在祁连山这座天山,在新疆天山,在青藏高原众多可以称作天山的山峰,正如一座座伫立于世界的中国的和平大厦,让我们领略到,和平雕像已然铸就,那是智慧与力量的完美结构,亦是美轮美奂的巅峰艺术。

是啊,一群鸽子把我们带了回来。心,像鸽子一样落定,在青稞油菜面前。伴随着捧举着黄灿灿的油菜的,唯有青稞。这令人心花怒放的色彩和状态,满世界都在为之倾倒。

青稞的绿色,和当年军装的冬“涤卡”、夏“的确良”颜色全然一样。一番记忆,就这样由表及里保存延伸。那就是眼前的作物和眼前的草原,皆是青稞那样的浓郁。只有这等浓郁,方可衬扶油菜那纯粹的金黄。

“青稞,一身草绿;油菜,满头满身金黄。青稞像油菜的绿叶,油菜像青稞的花朵”,他们说的最让我心动就这句:“油菜像青稞的花朵”。


                 选自祁建青散文集《瓦蓝青稞》


三河流域


发源或流经青海东北部的湟水河、大通河、黄河,史称“三河”。三条大河天然一域,先人早有高见。现今,“三河”一说很少用到,皆曰“河湟”,就远不及古人眼光口吻大气了。

诚然,“河湟”亦是古称谓(见《后汉书?西羌传》),却专指黄河与湟水。如今,我们也会听到当问及何谓“河湟”却理解不清者仍大有人在,可见此概念似清楚实又有些含混,如仍沿用“三河”,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再往南,是高原上的高原,玉树、果洛、黄南、海南诸州。长江、黄河、澜沧江在那里奔腾流出。此情形,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费孝通先生“输出型青海”的观点——即指古戎、羌等走出西北成为东南某地区族群来源,自身随后却消失于甘青藏地域。而现在,要说到在中华水资源上的地位作用,古今青海贡献之大,如何夸赞褒奖都不为过。

河水赐予人喝的吃的用的。有一史前名器为证:陶罐。这河湟早期文明的经典标本,器形繁多、数量庞大,可知那时,需要盛装的粮果物什实在多多。

陶罐需要水与土和拌,需要火烧制,之前之后都需灵巧熟练的手加工。所以你看,涵盖了丰富的水、黄土和那时同样丰富的森林柴禾三大要素的陶罐,如远古河湟定居者封存至今的面孔、掌纹与语音:三河中部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的我国发现最早的舞蹈彩陶,证明上五千年时,吃喝用不愁的乡亲们,早早就过上了他们想要的有歌舞有乐趣的多彩部落生活。

先民们久居河畔,也渐渐积攒了精神头,萌发了挡不住的心思冲动。江河破土开路,人逐其而居,同时跟其移动。这便是河流的另一功能:它不仅吸引、诱惑着人,而且给出具体的路径指向。据北京和云南的史学家最新考证,二千多年前居住甘青的氐羌部落,辗转迁徙至云南,融合繁衍成新的世居民族,从而破解了上古滇王国消失之谜。首领为三弟兄号称氐羌“三骑士”一路行进的路线,正是循着河流朝向东南流出的去向。

就这样,一些人走向平原,走至陆地尽头,甚至走出海洋……

走出者又会将信息反馈,说那边如何如何好。走的走、留的留,无疑,留下者当居十之八九,其情由更不由分说。坚定不移的眷恋故土者,从那时就将我们“把根留住”。

这就是我等的福啊。福乃前世、前前世修下。又一个靠前世之水、土、人造就下来的圣物是酒。酒,当和火药、造纸等等一样,为劳动者重大发明之一。粮食能够变换出酒,不仅标志农耕文明的富足成熟,更标志生活已向精神情感的需求享有提升。

而圣物之圣物乃是青稞。记住,它不是高粱、玉米、稻麦。要问三河流域什么最适合生长?青稞,只有青稞。青稞从哪里来,青稞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一种对于输出者青海的精彩响应正在于此。公元三世纪末,鲜卑慕容一支吐谷浑,鬼使神差从辽东奔徙而来。鲜卑,这个在历史上初创了北方农耕文明,也曾驰骋于马背酷爱骏马的先古民族,后来与青海草原结缘,训育出饮誉神州的“青海骢”。

鲜为人知的是,他们还成功种植了被称作“大麦”的青稞。试想,若无青稞与青稞酒,那我们的青藏高原,还是现在的青藏高原吗?

青稞在山西、内蒙古、西藏至甘南及川、滇西北广有种植,但中心显然在青海。青稞覆盖的今青海北部及甘肃一带,正是当年吐谷浑王国最富饶的中心疆域。世居于三河地区的土族,确凿无误地记录着,这个强盛王朝衰落之后,子民们的无奈退缩与坚守。

无疑,一个理想家园的追寻选定,食物保障乃终极目标之一。简言之,吐谷浑之所以奇迹般雄踞西北数百年,必有赖于他们握有青稞这样大面积种植的粮食资源。青海的青稞,生命力真个是旺盛无比啊,其品种随手列来,就有十几大品类。

土族,人间命运多舛而你可谓幸运。多少伟大族群在历史上消失了,鲜卑吐谷浑后裔土族却成为一个特例,仰仗三河你获得了生命的延续力。虽说鲜卑没有了,吐谷浑没有了,但有你在,一脉香火就不断。

是的,能让我们亲手触摸并激发想象的还有青稞。青稞是一个永远活着的古化石。遗憾的是,青稞种植面积已在减少,油菜、蚕豆及马铃薯等经济作物渐成主体。人们会疑问:不是酿造生产青稞酒还需大量青稞吗?可听人说,酒家或已运用时下新兴手段进行勾兑替代。要果真这样,面对青稞,我会忧郁伤心。特别是面对青稞酒,我会感到丢人现眼。

我已在深深担忧:青稞会渐渐绝迹,会最终被抛弃?醇厚绵长的青稞酒,会在三河人手里串味变种?若以前,我也许会说出“除非三河水倒流!”这种狠话。而现在,我似乎缺乏这种自信。

看来我这担心显得多余。互助县的朋友告诉我,青稞种植基地现主要有两个,一个在甘肃山丹,种有7、8万亩;一个在青海贵南,种有4万多亩;这些再加上甘青散布于各地的青稞种植,供应一个全国唯一的青稞酒制造厂家,应是绰绰有余。这情况足以让我们打消顾虑,放心地喝青稞酒,同时想到:要为青稞酒说句公道话了。

还是再说点土族人的事儿吧。想起了我的祖母,那个手捧青稞种子的人,她把光耀火热的青稞记忆传给了她的后人。她不会知道,因她的一个无意识举动,一切已渗入血脉。依土乡乡规,祖母决不让儿孙在未结婚生育前动烟动酒,而她却既抽烟也喝酒。历史上吐谷浑女人受尊重有地位,由此可见一斑。祖母,她或许最清楚和最情愿的是,到时候应该将孩子们带向哪里——

在蜜蜂嗡嗡、蚱蜢咻咻、青蛙呱呱的初秋之时,祖母领孙儿们去到田野,最后逗留在青稞田边。自灌浆时起,祖母天天就在关注青稞地。是的,青稞耐寒并且成熟期短,即成熟速度比小麦快。亦可以说,青稞是一种速熟作物,青稞,一天一个样,这就是青稞的神奇。

青稞,在浓酽的色度或色差间转换:黑紫的,赭红的,白黄的,暑日映耀下那个辉煌又灿烂!祖母掌握着生熟的火候——好了,她说。于是挑着折些,拿稗草或燕麦秆儿扎束成一把“青稞花”,回到厨房伸入灶膛一烧燎,而后揉得稞仁粒粒精嫩,嚼之既像菜又如肉。这个自打小就香香地吃烧青稞并吃出了感觉的家伙,就是我。

某天,长大的孩子恍然大悟:田野,那是我们的后花园啊,唯有青稞,是最迷人最迷人的那一朵!

说到此,该端起热烫的青稞酒了。三盅老酒,敬天、敬地、敬祖先,是我们喝酒的至高名义。其他理由都不大靠谱也挺没劲。圣贤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这意思是,尔等虽再不才,但在当时先人心目中也是第一要紧。所以必须赶紧先敬。为什么还要敬天地?因为天地也是祖先,这是鲜卑吐谷浑的祖训。我们还要敬未来的人,尽管不可能见到他们。事情就是这样,有一个庄重契约要履行。“到时别忘烧个纸、奠个酒就行”——那是人真正活过来了,穿透生死的留言,跨越历史的酒。

我们究竟铭记了什么,烈性扎心的酒可以帮我们唤醒。以青稞和青稞酒创造承袭者的心愿,喝吧喝吧。不能辜负,不能马虎冷漠,不能令酒杯空置而大不敬。你一不小心就醉了?为什么要醉?难不成是你与天地祖先沟通而意醉神迷了?

敞开怀抱的三河,凡生命尽可远走高飞,凡生命尽皆收留。黄河积石峡口,日月山、拉脊山湟水畔,祁连山大通河谷,土族人以最极致的样式用七彩花绣衫炫美。阿姑们帽前一定插有一排鲜花,否则,好像她们没脸出门,或好像是:生怕丢了一个曾经辉煌的王国与民族的脸面。

源流于祁连山的大通河,携带着祁连山的沙石泥土,这使得黄河水质基因又一次丰富起来。湟水携入黄河的,则是纯净黄土。也因此,在水质上说,黄河与长江有所不同。唯有黄河母亲知道,湟水与大通河在她即将北上的节骨眼上,给予两股关键的推进力,实在是尽善尽美了。

三河流域天上家园。在我眼里,那即是仙人居处。山道水路人迹,家乡亲人的门朝向我们开着。哦,就等子孙们回去一聚了,然而已有多久我们都没有去了。三河早已不是古戎羌氐、吐谷浑、吐蕃之三河。走出历史的新三河,还将继续为现代、后现代生活浪潮充斥覆盖,那时的我们,也可能会一下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就要看青稞、种青稞的人以及青稞酒、酿青稞酒的人了。来来来,喝了这杯酒,一切尽在杯中!

“乡亲们把庄稼都种到天上去了!”人们一齐望去都会心地笑了。一种庄稼需要仰头翘望之,这就是走出历史但永远不会断了历史脐带的三河流域:富集的可耕地从河岸一直绵延至山峦之巅,峰峦叠翠如在画中。那种置身世外的好而好,那种生死相依的美而美,你会觉得,自己再走近,也无法真正到达。

三河必要归一,归一就在河口。出青入甘至河口,三河如三军会师。会师去向何方?以地理地势观察,黄河可以直向东走或向南而下。可它偏没,而是一扭身挺然向北!作为江河源人,我们必须替黄河说说话:它向北流经甘肃、宁夏、陕西、山西、内蒙古,就是要把整座黄土高原浇灌滋润。这就是上天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水资源分配了——长江出青海往南,黄河出青海向北,接下来华夏所有人都心想努力的事情,还能做不好吗?

                       选自祁建青散文集《瓦蓝青稞》


山结穴  水结穴



“很高兴来到帕米尔。”公格尔雪峰下斯人独语。“很高兴,”塔什库尔干防区的战友仿佛在接话,“帕米尔系古波斯语,意为‘平顶的房屋’。这地方处在祖国最西边陲,还是亚洲的一个大山结穴。”

真的?那太棒了。能来边防走走实在机会难得。该区域看似不大,却有六七个国家接壤于此。我发现我很在意“结穴”一说。山有“结穴”?在这之前我委实知之甚少。一个念头闪过——山既有结穴,那水有没有?

攀入了山的结穴,就等于重重庞大山门被推开。就等于,我们上到了众山之顶、群峰之内,视界绝高了,胸襟绝大了,岂不是如神仙哉?

去往边境哨所的路上,我按捺着兴奋,意外得宝的兴奋。山结穴和水结穴这一对自然奇象,我已遇见一个,关键还有另外一个。直觉告诉我,有,肯定有。

非常好啊,这么多闻名天下的大神山会接成结,让你我来亲手摸摸吧——

这是天山,横亘东西把新疆分作南北疆两大盆地;

这是昆仑山,一条2500公里长由西至东贯通整个青藏高原的绵长山脉;

这是喀喇昆仑山,和遥远的巴颜喀拉山同在35°纬线,听其名,便知互为山家兄弟;

这是米都库什山、阿赖山,主脉在阿富汗国和塔吉克斯坦国;是的,更还有喜马拉雅山,全世界海拔高程和形体长度之最。

当山穴气息由意念穿至心田,我自问:我今何以有缘投入帕米尔的怀抱?又自答:盖因我自降生至今就是一个青藏高原之子。这等超级大山脉以终端相交,且慢道顶尖程度何等惊人,其群山枢纽和大地命门的秘密被慧眼识得,更可谓高明了得。在亚洲大山群关节处,帕米尔是以自身节律生息着的独在活体,山气深深,地脉勃勃,不仅交叉勾结,而且接地通天,许久以来就被一只只人神之手抚摸着、感知着。

山结穴,其实就是如下数座超大雪峰扭作一团:公格尔峰,海拔7719米;公格尔九别峰,海拔7595米;慕士塔格峰,海拔7546米;索莫尼峰,海拔7495米;列宁峰,海拔7134米。什么概念?平均下来,每一座山峰都是五岳之首泰山的五个之高。想象一下,以此为柱梁的这个“平顶房屋”,该是何等超高超大。

进至帕米尔,必然山危堑险、涧多流急。山与山之间,满是冰川雪水冲击滚动的巨岩莽石,一段段水流浑稠黏滞,如水泥灰浆,表明激流与砾石的冲撞磨滚甚是剧烈。随处有崖体坍塌,山石碎布。没有林木花草,不见飞鸟走兽。纯山境界,看似不动其实在动,听者无声乃是大音稀声。

慕士塔格,柯尔克孜语意为“冰山”,又素有“冰山之父”的冠名。冰盖和冰川景象夺目,近临其下我心生千般崇敬。哦,冰的气息直抵肺腑,愈发不敢相信眼前这都是真的。慕士塔格,今生我是第一次抑或是唯一一次,把你亲眼拜望。此刻我坚信不疑:你代表帕米尔所有冰山。

山结穴必有稀奇神物馈赠人间。果不然,满世界流通了数百数千年的和田玉就不说了,新近人们考证,生自青海西部的昆仑玉,品质与新疆和田玉相近,系一脉矿带。据说和田玉已近采挖尽绝,昆仑玉则早就很紧俏了。2008年6月,昆仑玉被确定为北京奥运会3000余奖牌用玉,得知消息我并不感到意外。我想说的是,对物质的玉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它所内含的精神品位和出身的高贵。依我的认识,这就堪称是从新疆到青海逶迤数千公里大昆仑的玉骨真身了。

一系列的地理信息给我一种预感:那如神的山结穴水结穴,溯其源定和青藏大陆地密切关联。没有青藏高原的最先隆起,岂有帕米尔群山成结;同理,若非众水从源头涌流而下,何来水聚为结穴?可以揣测,是青藏高原,密藏着已知未知的一切。

想来所谓结穴,该是物质运动到特定空间范围能量的大聚大散而不是简单化的起始或终结。我沿着犹如神祇给我启示的线索顺着江河源头寻找:

最远,是从格拉丹东巨型冰川流下来的长江源流三大段: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江。接着,怒江流下来了,澜沧江流下来了……

马上,我的目光停留到了一个地方。从高原发源的众水系,除一条黄河北流而上,其余全部南下到横断山区域,云集于川黔滇高原。横断山意思斩钉截铁般确凿:青藏高原南缘山系走向突变,与帕米尔几近相似!大地形体被挤压拽动而扭曲耸立,然后形成今日这样一个大西南大山水景观。

我的感知宿命般停住。那不是不久前去过的四川盆地吗?当地人谈论间曾戏侃:“四川是‘江河大省’。”细想岂是妄语?若问江河何其多,莫过古来巴蜀国。到底有多少?略一算就是一长串名单令人惊叹:雅砻江,大渡河,岷江,沱江,赤水河,涪江,嘉陵江,渠江,乌江……

留心的人会注意到,以上没有列出主流长江。没有列出也会想到,这么多大河大江到了此,也该要汇到一处了。因为到这里,也就是自宜宾起,长江才算开始啊。

这应该就是中华水界集会拥簇的灵地了。如此说来,人还会等闲着无所作为?还不会整出点大动静,做出感天动地与水相关的大功德来?于是,又有了世界文明史上毫不含糊的神来一笔。2270年前,在岷江上游,先人就把该办的事办好了,办得那样漂亮、那样登峰造极,让后人一说起就折服得五体投地。

那便是都江堰。当初,李冰父子必须在这里,而不是在别处治理水务。抓住岷江,是因为勘察和找到了水穴?我看就是这么回事。而这次,他们的工作是完全相反的,是要把水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如此翻番地分解开去。

水在这里得到衡量,得到计算,得到构思;水,在这里被编织,被修缮,被塑造,已然达到了精确、精致和精美的地步。

印象里的成都,每次去都是云雾不散细雨蒙蒙。航班升至高空,才看清,这座平原盆地原是被厚云经久裹住的,如一层罗绮轻纱护罩着,因之反而人居环境甚好。不错,好就好在一个水上。天府之国,妙也就妙在一个水上吧。而这么多大小江河汇聚于此,亦是要有一个更重大的作为?却原来,它们是要拧成一股,合力将高大巫山冲开,鬼斧神工开辟一个大三峡。倘若没有此处山水的伟大造化,那么对华中、华东以至整个南部中国,结果就可能会是一个生生的死结?

这就很不好说了。而在成都,确有一语是专门针对水说的:“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余秋雨先生书题的这副楹联,一腔拜水情结,令天下君子唏嘘。水啊水,在这里总算得到了与在源头那样的呵护和供养,那样的尊重和崇拜。水的结穴,非此地莫属?

好了,对帕米尔高原与四川盆地所谓“山结穴”、“水结穴”的搜寻判断应由科学去证明,我的一番联想权作是个人那么一说吧。我不过旨在求证,地质山水演进的那一过程足迹和历史原貌,就像教科书一般,一直记录遗存在我们身边。不该淡忘,古地理变迁的进程,直接关乎地球文明史的走向以至成败。须时时铭记,在种种攸关生死的问题上,大自然是既添难又帮忙,而人类的作为最是画龙点睛。实在是,那时汇聚的水太多了,必须要疏、要导。洪水猛兽、水深火热等等词汇储存的信息:早期危害最大首要为水。大禹治水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要命的山水,拼命的古人,两个冤家,一对宝贝。记得还有古蜀地久难见晴“狂犬吠日”的典故,要说这些就扯远了……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说山水者,人道也。是说人道于根本上出乎山水,种种奇迹奇观首先源自于和依赖于物质世界。山水人道,亦该超乎所有之上。不禁兀自感叹:神圣自然因何而神圣,还在我们无限的认识之中。


                           选自祁建青散文集《瓦蓝青稞》



太阳菊格桑花


楼头几片地自从种了菊花,每到秋末花开后都没收籽种,任其成熟自然撒落。入冬前翻地,开春时耙平,浇透水,再遇几场雨,真乃一夜间,花苗尽出。细观那苗叶,呈一对小圆瓣儿,乃我一家人最早识得。回屋道一声“花出苗了”,好像眼前已见满院花开花艳。

自生自灭复自生的菊,近乎野生。常识里,家养的一年生草本花卉,秋后须将种子收回,二年才重新播种。似这样,我们未将花种收集储藏而立即投入土壤,对不对?种子直接落地入土,减省了种、收环节,增加了寒冻过程(严寒冰冻时有半年),在酷冷而不是温和的条件下冬眠的种子,至少是不是不再那么脆弱,品质基因会不会得到优化?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苗出得早而齐,长得快而壮,可见无一夭折个个欢实。本菊已非平平常常“春菊”,而乃出类拔萃之“冬菊”——土地里黑暗中,胚芽伸吐甚早,当第一缕春意悄然袭来,它们就敏锐抢抓挣脱出世。是的,它们皆是新生的孩子,哭着闹着,这是本能。尔后又喊着笑着?当然更是本能。“花出苗了!”言下之意,我们虽啥也没听到,但心意已领:幼小秧苗,天大喜事!

菊苗出得越来越多。过密,须间苗。一段时间里,每天早晨都得去间一次。被拔除的多余的苗,算来至少在六七成。没办法,为不久后花枝茁壮鲜艳,只有忍痛割爱。“这苗这么好太可惜了。”边说着,边移种数棵于花盆中。谁成想,弄到家,苗儿如同生了病,再也不好好长,出了什么问题还用说?此菊为何不能像小麦青稞那样密植?这就问到了点子上。原因简单:土菊,单株初时生有3枝杈,又会陆续分杈成6枝、9枝花不等。而小麦青稞呢,众所周知单株只结一穗。

逐年扩大是必然的了。花地最初为一小片,随后变成一大片、两大片、三大片。这背后之功,有赖不经意得来的正确方法,方法不期带来的明显效果,催生人的热忱与专注,尽心投入的操持下,诸事挡也挡不住。认知总显滞后,上述体会心得尚未得出,土菊个个争先恐后已然做得超前极好!

蜂也来、蝶也来,人也纷纷拥来,那喜不自胜之状,用什么词汇形容都嫌不够。什么姹紫嫣红,什么千娇百媚,什么灿烂夺目,都不够。

“你这花是不是格桑花?”一日,有陌生人相问,他手握相机神色兴奋,是位外地驴友。“格桑花?”我摇头:“不是。”他却跟我挺较真:“应该就是,你不信。”以我的知识我还是纠正:“不是,肯定不是。”他听了显得有些失望。

开什么玩笑。格桑花,巍巍青藏之圣花,必定只在高高海拔、遥遥净土之上,与白云接连,与五色经幡毗邻,与红墙金顶的庙宇争辉,与牧羊女卓玛的身影和歌声互映清丽。相拥山莽,叠翠湖畔,依偎河湾,这就是格桑花稀贵的情态。除这些,雨雪冰霜,烈日罡风,氧气缺失,孤寂笼罩,别处鲜有的,在此应有尽有一样也不能少,这就是格桑花绽放的理由。

可是,就连卓玛也说不准哪是格桑花。我想起,卓玛脸一红,像朵格桑花。再去问人,什么是格桑花?点地梅?不是;鞭麻(金露梅)?不是;报春?也不是;龙胆花,小叶杜鹃?还不是;马莲,馒头花(狼毒花)?更不是了。问来问去言辞闪烁,疑惑里这些高原花,好像都可以是,也都可以不是。雪莲肯定不是了,为什么?因为雪莲就是雪莲嘛,就像雪豹就是雪豹,雪山就是雪山,岂能随意乱加指代。

许多人至今搞不清何为“格桑花”。事情其实并无玄虚只有些妙不可言。世间有超乎寻常的事物,就如这闻名遐迩的格桑花。青藏高原上的格桑花,花卉世界里的形而上。这非迷之迷,专家学者如此拆解:格桑花并非特指某一种花,“格桑花,泛指高原所有花。”哦,很高明,它没限定“最好看”或“独一无二”之类,而信心满满一口清:凡花都最好看,人们就乐意接受。格桑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照此看来,陌生人之说理由成立,而我的贸然否定,反倒差矣。

咋回事儿?我好像故意忽略了,忘记自己是在高原,而误判着土菊的身份归属。世界屋脊上的高城西宁,海拔之高令闻者瞠目,更令不适者唏嘘嘟囔不已。情况就是这样,此花非彼花,能在这里旺盛生长,即非等闲之辈而应刮目相看。此花为花中之花,天上雪域青藏花。

是所有花了。换言之,每一种花都属于这种花,如某桥段:七仙女都是仙女,杨门女将皆是巾帼。盛开与藏隐青藏生命的秘境神情的高原花卉,不是某一种而是全部——没有冻杀,没有叫强紫外光日晒伤毁,肆虐风沙无摧残,严酷缺氧未窒息。憔悴?丑陋?破败?短命?不可能,绝不可能。格桑花,悲情激昂如一个历经磨难再接再厉的青春故事,年年铩羽而归,岁岁浴火重生。高远高贵与孤傲美艳,这就是格桑花之为格桑花的神话真相。

花儿为什么这样美?盖因它是格桑花。此前好似我被蒙在鼓里已久,不过,这也没关系。我知不知道,与格桑花是不是和在不在,真的一点没关系。

我忘了自己在高原,这听上去也好。这状况,应该就是格桑花的状况了。我想,所谓的格桑花,它们才不管也不知道更不会说,自己是不是在高原。

“幸福”,这就是“格桑”之意。渊何高原上的花是幸福的?就不必去深究了吧。知道了土菊也是幸福之花,亦足矣。

待到菊花全部开谢罢了,我才想起一个问题:整个夏秋花开啊开,在忙什么?对,在创造生命,忙着自我受孕发育传宗接代呢。我方才了悟,忙乎一年结下的花籽,既是花的果实,也是花或者说植物熟好的受精卵。

一朵花可结多少籽种,那就数一数。随便摘来一朵,揉开,拨去茸毛,一粒粒用牙签数罢,猜有多少,整整3百粒。还有籽盘个头比这更大的,那不得五六百?再数果真。一个简单的算术题摆在面前,一棵土菊平均可得四五千粒种子,这几片地若有上万棵,那将会是多少?如果——我是说如果,是五六万、十数万枝甚至更多?那恐怕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动物的卵细胞有多大,比如人的,似乎甚微小。这花籽每枚芝麻般大,算够大了。我不能不大为惊异:最初那一粒,是你吗?仅一个年岁,繁衍作数千粒,裂变的转瞬飘洒,无量的辛劳奖赐,轮回的因果完成,满足的如意将歇。谁说生命已逝?生命就这样永存,大地就这样春常在……好了,什么也不用说了,赶紧叫种子回土地去吧,那里,只有那里,是它们幸福的宫床。

菊,太阳菊,到此结束亦从此开始,接下来我与你一起守口如瓶。

“格桑花盛开在高原人心里”,这似曾相识之语还是莫去重复得好。现在,我应该如此告白:只要人在高原,格桑花就会在你眼前。陌生人啊,你当时是不是刚从草原草山寻访格桑花,心怀收获回来,才对我说那话的?


                            选自祁建青散文集《瓦蓝青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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