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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外(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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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12.21

一日无常到,方知梦中人,万般 将不去,唯有水东流。《射雕英雄传》 中周伯通说,报仇最好的办法就是 要好好地活,和仇人比谁的命长。那 个写了《九阴真经》的人,为了报仇 躲进山洞。时间倏忽,等他出来的时 候,却发现他的仇人都死了,自己练 就的武功白费了。是时间帮他把所 有事情都搞定了。天下大事,交给时 间,时间会平复一切的!

一个人就是在时间里一分一秒 地活着,这就是人生,也是人生的全 部。

一夜之间,我感觉自己成了拥 有时间的“大富翁”,霎时对突然拥 有的大量时间,不知怎样安顿。我像穷汉得了一篓金锭,慌乱无措。

不要时间,就是不要生命。一个 时期以来,我就想不要时间;想活在 时间之外。然而,任何一个生命都影 响不了时间,只能在时间中逐渐走 向衰老枯竭。生命没有办法与时间 抗衡,也不可能生活在时间之外,就 像一条鱼不能离开河床,见过一条 在马路上闲逛的鱼吗?

突然,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奢侈,可以铺张浪费了!

时间的淤积改变了生活方式, 让我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应,以致生 活凌乱,生命寥落,蹉跎委顿,有时 自己像个植物人,大脑空空荡荡的, 身体如行尸般走来走去。

我企图改变这种形态,通过睡觉、看肥皂剧、吃 东西、发呆、网聊、涂鸦、晒太阳、玩游戏、网上瞎逛来 调节,但作用不大;总是有一个最无聊最漫长的下 午,让自己过不去。这个下午与几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相似。那个下午并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没有 刻骨铭心的挫伤与打击,就是那种平平淡淡,让我记 忆了半生,挥之难去。

那是我小学毕业后等待上初中的日子里。我和 妈妈一起在队里承包了十亩玉米地,剥玉米(皮)。扒 十亩地就会给一车玉米秸做烧火柴。我和妈妈在玉 米地奋斗了七天。那几天把我晒成了小黑孩,早出晚 归,中午不回家。我的手裂得七裂八瓣的,每个裂口 都往出洇着血,疼痛难忍。最可恨的是那地垄怎么会 那么长,扒一穗苞米,铺子也不见少;扒一铺子,那一 趟子也不见少;扒一趟子,那十亩地也不见少。那漫 长的下午,日头总像火炭似的悬在天上,那真是世界 上最漫长最窒息最难熬最可怕的下午……

还有一次是在北京首都机场候机。

2012 年初秋的一天,我们一家三口人很早就从 北京车公庄大街一家酒店里起了床,洗漱完就收拾 行李到一楼吧台结账,之后,打的到医院消化科取检 查报告单。一路上尽看到围着绕行标志牌的下水道 口。据司机说,北京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雨,造成  190万人受灾,经济损失近百亿。大雨冲走房山的 7 户人 家,还有一家养猪场。路面、桥段,全部毁坏,造成了 积水、山洪和泥石流……听后有些提心吊胆,心想, 反正病已经看了,还是早点离开好。还好,从车公庄 大街到西直门附近交通很顺畅。

医生看完检查报告,又问了一些我的饮食情况 和长期用药情况说,我想开的药你都用了,那就这样 维持吧,这种肠胃的慢性病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 法治疗。我特别提出现在吃的一种强力止泻药有没 有副作用,会造成药物依赖吗,医生的详尽回答使我 的心放下了。

离开医院在附近吃了早饭后,上午 10 点钟我们 出发到首都机场。到了机场,因为起飞时间还早,我 们转悠了几个小时,看遍了一号候机楼的候机厅、餐 厅、茶吧、商场、书屋、棋牌室所有能去的地方。妻子 和我还在背景好看的地方互相照了相。突然,听到广 播说:因天气情况 CA1137 号航班延误,请您随时等 候广播通知。

开始,我想,也就是延误个把小时到头了。广播 中说呼和浩特白塔机场正在下雨,飞机降落不了。那 只好等天气吧!庆幸地是广播没有说“取消”这次航 班。给两个经常互发短信的老友发几个“幽默段子”, 一个小时很快就打发过去了,没有听到所乘班机登 机的广播。

妻子问我饿吗,还不觉得饿。妻子说去餐厅吃点 什么,那里的座位舒服些吧,我表示赞同。在餐厅,我 们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慢慢地、磨磨蹭蹭地做着 一切,为的是多坐一会儿这里的软席座位!终于没有 等到登机的广播通知,我们也不能不离开餐厅了,不 然,服务员非赶我们不可!由于天气原因,候机厅里 滞留的旅客越来越多,座位很紧张。这时妻子主张去 茶吧喝点什么。她变得越来越机智。我们三人坐定 后,看了看饮品单子,选了最低价的 48 元一壶的滇 红茶 点。 将一 壶茶喝得 由浓变淡 时, 广播通 知 CA1137 登机了!虽然登机口做了变更,让我们从二 楼返到一楼,我们也不感到麻烦,兴冲冲地排队登 机,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也 回到家了。

在飞机上跑道前虽然又等候了半个小时,但还是起飞了!

四十分钟后,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着……飞机 上的播音员突然说:因白塔机场下雨,飞机无法降 落,航班将返回首都机场……

回到首都机场后,又滞留了六个小时。这六小时 我们就坐在茶吧里,虽然,一壶茶涨到了 168 元,但 我们决计在这里等到再次登机。为防备自己犯病,我 加吃了两次管心脏和管肠胃的药,特别是保证别腹 泻。如果在候机室或登机、乘机时腹泻,那可太恐怖 了!来北京那天,当飞机已经下降,机上卫生间停止 使用时,我的肚子突然有情况……于是,只好央求空 姐让我使用一下卫生间……那难堪、那窘迫简直就 想从飞机的舷窗跳下来!回程无论如何丑剧不能重 演,不能!……这样,一家三口一分一秒地挨着。茶吧 里那个电子钟每走一秒都像一把鼓槌儿敲击在我的 心上,我恨不得让三千六百秒甚至是三万六千秒一 齐敲下来,以缩短我焦灼之心的长度……

从深夜到黎明,从早晨到上午。这要命的六小时 像我前半生的六十年!太,太漫长了呀!我开始憎恨 时间,我试图躲到时间之外,抛弃它,无视它,一切重来。看宇宙的涡流,苍茫的云海。黑洞,面无表情,埋 头饕餮着硕大红日的光焰。三界轮回,翻覆瞬息,已 越千年。上帝睡熟了,让我脱离时间的隧道。

博尔赫斯曾说过:我希望时间会变成一个广场。 它可以容纳很多意外。是的,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意 外的发生。

自从有了很多的时间,有点度日如年之感。早上 起来,对着镜子,打个呵欠,对着一排假牙发呆。上班 时候,对着一支烟一杯茶,和财经报上狂泻的股市感 到乏味;吃午饭了,对着碗里的骨头和桌上的骨头, 不知道该把碗里的放到桌上,还是把桌上的放进碗 里。整个下午,我对着窗外静止的树叶发呆。街上有 暴走族的摩托车队和高速飞驰的铁器撞击路面擦出 的新闻。到了晚上,我对着厚厚的购物杂志,或电视 机里,不停地跟男人接吻的女明星发呆。午夜的钟声 好沉闷,熄灯之后,我对着黑暗,以及黑暗中的虚空 发呆……

又一个重复的下午,思绪格外杂芜,季节的枯枝 藤蔓伸向遥不可及的地方。家里安静得可以听到羽 毛落地的声音,我头脑一片空白。没有忧伤也没有想 头。任凭时光流逝,没有依依不舍的送别,更没有望 穿秋水的等待。电子钟滴答滴答地跳动着,愈合的旧 伤,被回忆慢慢地撕开。查询旧电话本,那些名字渐 渐模糊。看着短信息,那些日期渐渐远去。面对时光 的残酷,我不想认输。坐在时间的拐点,穿过深秋的 思绪,无边际地荡漾。呆望着小区绿地上绚烂的紫荆 花丛和红褐色的砖地,静静地倾听岁月穿过落叶落 到地上的声音。关上窗,把所有的词语都关在外边, 一只虫子在荧光屏上爬上爬下。我听不见它在喊些 什么。所有的一切,像一场电影,转瞬之间,屏幕上已 经打出“全剧终”的字幕了,而我还留在刚开始的剧 情中。

这个下午,应该是去高老师那儿上京剧课的时 间,可是老师电话说他去参加华北赛区少儿京剧选 拔赛了,下周的课也不能上了。这样一个空白的下 午,如果是从前,我可以随时跑出去开心。当我的身 体没有被外科医生裁割之前,我会坐上公交车到旧 城北门附近的“华清池”去泡澡。那是旧城遗留下来 的唯一一个旧池塘式浴池,不论工作日还是休息日 洗澡的人都很多,这里的服务也有老归化城的遗风, 且价格便宜。大池分为热、温、凉三种不同水温的池,根据自己的爱好,进去泡上几十分钟,大汗淋漓,全 身放松,别说有多惬意了!这里的搓澡工大多是几个 毛纺织厂下岗的工人,年轻、力大、活计好、态度温 和。一块雪白的澡巾把你打理得一尘不染心花怒放。 有的需要捏腰捶背拔罐的也不会另收钱。如果你要 开雅间,两个人或一个人一个屋找师傅修脚做保健 按摩,那要另外买票。我曾多次花上三五十元到单间 里享受过。这不是说大池不好,主要是大池搓澡的师 傅全是裸着工作,我不太习惯,到了单间他们是穿个 三角裤头的。虽说只是那巴掌大的布,但让人感觉上 从容多了。

去的次数多了,人也熟识起来,每每就让一个姓 蓝的小伙子给我修脚或按摩。长此以往,互相留了电 话号码,竟然成了朋友。不知现在小蓝还在不在那里 了。我想,在这座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再也不会见 到他了。即使街头邂逅互相也不会认识,因为,我们 认识的是两具毫无遮掩的肉体,如果用各色各样的 衣帽全身大加伪装起来,那么识别是困难的!我突发奇想,可不可以给小蓝打个电话。算来, 我手术后已经六个年头没有光顾那里了,他肯定不 在了。你想,谁能连续做十年工资低廉的搓澡工呢? 最后几次去,他就说,有个表舅在口岸工作,有机会 把他介绍到俄罗斯那边去打工……在这样一个下 午,我竟然有给一个六年没通音信的所谓朋友打个 电话的冲动!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翻 着。大概存了有五百个名字,可是每看一个都是那么 陌生,想不起此人在什么单位,做什么工作,与自己 是什么关系,自己怎样认识的,有过哪些交道和来 往。一时都想不起来了。有时,我真想把这些想不起 来历的人名都删掉,又一想,这也不用我背不用我抱 的人名,还是留下吧,我还活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 用上人家!我终于找到了小蓝的名字,按呼叫键时, 手不禁发抖。呼叫三四声后,自动服务回了一句:“您 呼叫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自讨无趣。

那么去机关活动室吧?

我们机关有一个不错的活动室。活动室在十七 层主楼的附属建筑小三楼里。这里有健身房、棋牌 室、阅览室、乒乓球室,还有医疗室、职工食堂、小卖 部、物业管理办公室。活动室平日大多是闲置的。健身房整天没有人去练器械,什么杠铃、综合力量蝴 蝶机、压腿机、跑步机都在那儿静静地睡着,管理员 还要每天打扫它们身上的尘土。棋牌室里有一台麻 将桌、两台棋牌桌,基本是给老干部和职工家属预 备的。每天下午三点会有老干部和家属们凑上一桌 麻将、两桌扑克牌,到五点半食堂开饭的时候准时 散去,很多人去食堂吃饭或买一些东西回家吃。阅 览室平时没人去,只供分发报纸的人用。乒乓球室 的常客有四五个人,都是退休人员,每天下午三点 到五点打那么一阵,为了出出汗,活动活动筋骨,根 本不在乎打得怎么样。基本上都是自学、野路子随 心所欲,动作、规则都不讲规范,只是告诉你,我们 在运动而已。

我很想去和他们打上一阵子,一想那四张球台、 那紫色的塑胶地、那荧光顶灯、那中央空调,那几张 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打法,又觉得自己有点儿不配, 也便兴趣索然了。

花猫到我跟前叫了一声,那是跟我讨要一种“猫爱用”鲜封包食品。

花猫是儿子寄养在这儿的。他每次出差都是这 样。这只猫五年前是一只流浪猫仔,来到儿子家六楼 门口再不想走了,儿子就把花猫养了下来。买猫粮、 猫沙、猫板、猫笼,给它洗澡、就医,一晃就长成了八 斤半的漂亮家伙。每次出差前用笼子把花猫提来,他 还要带几袋“猫爱用”,就是一种鸡肉和蟹肉做的猫 食品,一袋三百克两元钱,每次只喂一百克。花猫每 次吃完肉后都显得异常高兴,满地撒欢,让你和它玩 “捉迷藏”和“捕捉游戏”。我本不想搭理它的,又一 想,生为一只这样好看的猫,每天只能被拘禁在十六 层的楼房里面,外面的世界只能隔着窗玻璃看看。每 每窗外有鸟叫燕子飞,花猫总是跳上窗台向外面盯 视,出神,心驰神往,很是可怜。有一回我跟妻子说, 我能不能买一条长长的绳子,把花猫拴上,带它下楼 到小区里逛一逛。妻子说,遛猫是可以的,但遛惯了 它就不在屋里待了,你就得天天遛了……也倒是,只 好作罢,只好让花猫委屈着了。

猫即如此,人也不比猫好到哪里,不是吗。年轻 且身体好时,想入非非,拴在工作上没有属于自己的 时间;如今时间有了,可健康又没了,东不敢挪,西不 敢走,生怕客死他乡。

花猫又跳上窗台了。那扇窗是敞开的,有层纱窗与天空相隔。我想可能有一天,花猫会不顾一切地从 开着的窗户冲出去。窗外地面是松软的草坪,花木正 葳蕤,它不会有问题的……考虑我这个猫主人能不 能也一起冲出去?!

想来,什么生命也无法保持新鲜的。真想用一把 锋利的刀,像刮肋骨上的肉一样,刮下一些记忆,剔 除一些病痛,让清净重新回到身体,让新鲜的血液浇 注失血的心脏。在这样一个下午,自己挥霍浪费着生 命,而时间一直沉默,它不说话,不提醒,不催促。但 到处都是它的影子。如果一切都能天长地久,哪还有 雁归雁来、花谢花开?哪还有日出日落、月缺月圆?哪 还有白头偕老、一生相伴?遗憾于时间的不间断流 逝,抱怨时间永远不紧不慢。快还是慢,喜还是忧。面 对时间却无能为力。不过,时间有时并不可怕,它的 行囊满满的,因为装载了太多的梦想太多的寄托。美 好,或者不美好,这都不重要。

毫无目的地来到绿地上。一朵萨日朗花悄然落 下,是时间碰了它一下。我走近前去,俯身拾起几枚 凋谢的花瓣儿,撮一手掌尘土,拢起小小的坟茔。我 合上手掌,仿佛已将自己埋葬。我将自己捏在手心, 捏成一个等待的模样。又像一个圣洁的修士,等待上 帝赐予的圆满。坐在时间里,我恐惧着身体的即将灭 亡。我有悔罪的容颜,可上帝停不下灾难的刀痕,一 刀刀地,刻在我的脸上。我奄奄大限的生命,怀念着 曾经抓在手上而飞快流泻的那些欢与痛。

再返回客厅时,墙上的电子钟报时了,这样一个 完好的下午被我挥霍了!钟声像个哲人开口教诲:我 们若还活着,就有一个充满感受、思索和行动的时 钟,用它来代替这个枯燥、孤独、悔恨、无望之心,和 带有责备意味、冷冷地滴答着的时间。不管饕餮的时 间怎样吞噬着一切,一息尚存,就要抓到关于人的一 种东西,以给俗世些微的念想和记忆,而不被时间的 利刃到处割伤与彻底毀灭……

哗啦一声响———敞着的窗户纱窗被花猫撞开 了!我担心的事在我眼前骤然发生———花猫像一支 箭射向了蓝天……

我机械地在窗台上探出头颅看花猫飞翔的抛物线!……它,终于如愿地冲出了时间巨掌。 

人不如猫,我为自己分外害羞。但我怎能与儿子直言呢?

选自《大家》2014 年第 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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