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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文散文特辑/父亲,您在那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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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12.29

记得有位哲人说过,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是基本相同的,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幸。 

对父亲,对我,对我们全家老小来说,现在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夜已经很深,医院里静静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已 经十几天了,此时,父亲身体非常虚弱,连呼吸都有 些吃力,还不断干咳,有时痰中还有血丝。我已连着 在父亲身边守了整整三个通宵。我困得要命,一闭眼 就能马上睡着。但我不敢睡。我必须看好父亲,否则 我会内疚一辈子。

父亲今年 75 岁,一辈子没得过病。这次却一病不起。真是应了那句古话“病来如山倒”。

病床上的父亲骨瘦如柴,体重只有 80  斤,血压只有 40 和 70,干咳不断,全身冒虚汗,每顿只吃几 口饭,身体极度虚弱。肺癌晚期,医生给父亲判了“死 刑”。

过去我们从没见过父亲打针吃药,一直认为他身体硬朗。

我从美国学习回来,下了飞机妻子开车接我直 奔老家。我老家就在丽江机场西边山脚下,只有两三 公里远。父亲最爱抽烟,母亲爱吃水果糖,我带着美 国雪茄和美国水果糖去看他们两个老人。可到老家, 大门上挂着一把锁。邻居告诉我,父亲到村卫生室打 针去了,母亲在菜地里。我叫妻子到菜地里把母亲找 回来,并叫她俩赶快在家杀一只鸡,给父亲补补身 子。我带了一些巧克力去卫生室,看父亲打针。

村医说父亲血压低,打几针,加强一下营养就没事了。

阿爸,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只是头有点昏。”

我把他接回家,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我给他美国带回来的礼物,并端着相机让他看我从美国拍回的照片。这时,根本看不出父亲有什么病。

吃过晚饭,我拿了一些零花钱给母亲,叫母亲到街上好好买些东西给父亲补一下身体。

回到城里,工作太忙,我也就没太在意父亲的病。

可没过多久,大姐打来电话说老父亲头疼得厉 害,体重明显下降。两个哥哥接老父亲上来又检查了 一次,可一般性的常规检查也没查出个什么病。这回 在城里工作的我们一致决定不再让老父亲回老家。

之前几次接父亲上来,他都不愿意,他说金窝银 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说在城里没有在农村舒服,在老 家无拘无束,还有一起玩泥巴长大的老人,随时在地 里走走,吸收点新鲜空气,饭都可以多吃一碗。在城里,空气不好,还要随时当心车子,你们去上班了,连 个说话的伴也没有。父亲几次想“溜”,都被我们强行 留下了。我们几个兄弟商量后,动员母亲把家里的 猪、鸡和粮食都卖了,把母亲接了上来。

才一个礼拜,当我随团到香港采访回来,父亲已经住进了医院。

“谁是病人家属?”

“我”,我跟着医生去医生办公室,路上也没想什么。到办公室,医生对我说根据初步诊断,我怀疑你父亲得的是肺癌。 怎么可能?不要乱说!”我一口就打断了医生的话。

医生进一步给我讲:“据了解,你父亲有 50 年的 吸烟史……肺癌的可能性很大,希望你们家属有思 想准备。”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父亲会得这种病,这突如其 来的诊断仿佛是头上的一个响雷,打得我头昏眼花。

刚好这时,报社领导得知我父亲生病住院,来医院看望。我镇定了情绪,强装笑脸走进病房。

临走,报社领导在医院门口问我:“医生怎么说? 你父亲不会有事吧?”突然,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 西卡住了,我哽咽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医生说我父 亲得了肺癌。”说完我眼泪就止不住掉了下来。我长 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领导同事面前掉过泪,我躲进 车内就哭了起来。领导看见我这个样子也赶紧过来 安慰我。哭过后,我暂时把父亲的病情瞒了起来。

我曾听说医生给病人判了“死刑”,结果上省城 大医院一复查,一家人虚惊一场,这样的误诊在我们 这里是常有的事。但愿这也是一次误诊!

我叫父亲作全面检查,父亲不肯,他说他从没住 过院,身体好着呢,休息几天就好了,不会有什么问 题,不必花那些冤枉钱。在我们耐心劝说下,父亲才 勉强同意到市医院做检查。为了让父亲少折腾少受 点苦,尽快排除癌症,头天晚上我专门找了医院的朋 友。第二天上午,父亲优先做了血液、CT、胸片、核磁共振等一系列的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肺结核。”我紧绷的心一下放松了许多:“我就说我父亲 不会得那病。 是啊,肺结核不怕,打几天针就好 了”,医生轻松地对我说。压在我心头的这块大石头 终于拿掉了,我高兴得不得了。我想现在这个年代肺 结核没什么,就像刚才医生说的,打几天针就能好。

可我才说完,办公室进来另外一位医生,他看了看我,问我是不是昨天杨医生说的那个病人,我连忙说:“是。 把片子拿过来我看看。”我说肺结核,几个医生都看了。 这不像肺结核,边上有毛糙,而且 肺结核不在这个位置。我看就是那个东西了。”天哪, 怎么会这样?刚才还说不是那个东西,现在又说是这 个东西。我差点晕过去。

“你先等等,我们再会诊一下。”说完几个医生就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

不能让父亲母亲听到刚才那些话。我叫母亲、二 哥二嫂他们扶着父亲先走。父亲却回过头问我:“咋 个样说?”我说:“没什么大事,好像是气管炎。检查结 果还没出来,我来等,你们先回去。”

十分钟后,检查报告改成了“肺癌”。 

我在医院一个角落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肺癌”两个字。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我 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了这么大的压力?说完我的眼泪 就控制不住唰的流了出来。我抽泣起来。“我马上过 来,”妻子不停地在电话里安慰我。挂了妻子的电话, 我大脑一片空白。这时我感到自己是多么无助,感觉 生命是那样脆弱。我不知要怎么回去面对父亲母亲。 我想他们苦了一辈子竟然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肯定接 受不了。

妻子请了假急匆匆赶过来。我擦干眼泪到医生办 公室,反复恳求嘱咐医生一定要对父亲的病情保密。 

晚上我召集家庭会议,全家老小除了老父亲都到齐。

“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希望大 家有个思想准备。”我不知道怎么宣布这个坏消息、 从何说起。大家表情凝重焦急地看着我,屋内从来没 有这么静过。想必大家都已猜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次父亲病得不轻———”停顿了半天我还是说不出 口。“爸爸怎么了?”几个姐姐一再追问。“得了重病, 很难治好。”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是满脸泪水。

“爸爸得了什么病?赶快说!”几个姐姐不停地追问。

“不要问了,你爸得了癌症。”母亲说完就嚎了起 来。会前我专门做了母亲的思想工作,说好不哭的, 可她怎么接受得了这么突然巨大的打击?

全家老小哭成一片。

“哭吧,哭够了我们再说。”我这样一说,大家反而都不哭了。大家知道我要交代其他的事。

“父亲这辈子为了我们吃尽了人间所有的苦头,非常不容易。今天又碰到这种病,十分不幸。留给父 亲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好好照 顾他,尽我们应尽的责任和孝心。从现在开始……” 我交代了所有应该注意的事项,安排了轮流护理的 要求,并反复强调小孩们要管住自己的嘴,绝对不能 跟父亲说“癌症”两个字。小孩们都懂事的一一向我 点头保证。

当晚,我和妻子拿着所有的照片、化验单等资料 上省城,在云南省肿瘤医院,专家一看片子也不容置 疑说是肺癌。可我还是不服气。通过《云南日报》的朋 友,我又专门找了肺癌科的专家。结果看了片子说得 更严重:“中央型肺癌晚期。不能手术,只能保守治 疗,延缓几个月生命。”这回我和妻子彻底绝望了,半 天没有了主意。照医生的意见,我花了 3000 多元,开了一些针水和止痛药,拖着疲惫的身体从票贩子手中高价买了两张晚上的火车票又赶了回去。

“六三(我的小名)哪里去了,怎么两天没见他 了?”母亲说我工作忙,父亲也就没再问什么。

我一下火车就直奔父亲的病房。

好多时候家里碰到什么难题,他都会说,有六三在,就没事。父亲见到我,心里就踏实。父亲对我期望很大,此时此刻,他对我有太多的依赖。

“阿爸,你得支气管炎有点重,我专门托人从省 城给您带了一些针水和药片,您一定要好好打针吃 药。”父亲向我点点头。

隔壁病房有位乳腺癌的病人,病魔把她折腾得 整天怪叫,凄惨的哀叫声传遍整个医院。父亲问医 生:“那人得什么病?”医生淡淡地说:“那个婆娘乳房 有点问题。”父亲有些传统保守,平时从来不会说与 乳房等有关的话题,父亲一听说是乳房就没再问下 去。

没过三天,父亲没再听到那人的嚎叫,就问:“今 天怎么没听到那个人在叫? 出院了。”我们哪敢告 诉他说那人乳腺癌晚期实在痛不住了,家人含泪向 医院申请“打了一针”就回家去了。

“出院好。”父亲给我们说他出院后想做的一些 事情。我们个个强忍着泪水听着。我们安慰鼓励父亲 好好配合治疗,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父亲还是向我们点点头。

有亲戚来医院看父亲,他们都不知道父亲的真 实病情,给父亲传烟,父亲摆摆手:“我进医院那天 起,医生就不让我抽烟,我已经把烟戒了。 你都能 把烟戒掉?”村里人都想不到。因为父亲整整抽了 50年的烟。

父亲的病情才稳定了几天,又开始发作了。这次不是头疼,而是从肩痛到背,而且痛得全身冒汗。

眼看医院治不了父亲的病,我四下打听民间偏 方。有朋友告诉我麝香可以治癌症。我就到处托人买 麝香。为了确保货真价实,我拿着麝香冒雨找专家鉴 别验证。最后我花了一万块买了个麝香。父亲问我花 了多少钱,我说是朋友送的。他说他小时候见过麝 香,米粒大的一小颗就要好几十块。他说这东西一定 很贵,不能要太多。我说朋友就给我一点点,好了我 再去找。

开始他还配合我们吃一点,可后来他说没效果, 吃了反而肚热。他说,吃了肚热得要命,我们也就不 敢多给。另外他嫌这东西太贵,就不吃了。现在,这三 颗麝香还放在父亲的药柜里。

有人说新鲜的核桃叶煮鸡蛋也可以治癌。我就 专程到山上采来一些新鲜的核桃叶,叫母亲用它煮 鸡蛋给父亲吃。父亲说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苦的东西。我说偏方气死名医。”父亲说:“只要能治好在没有什么遗憾,唯一的一个心愿就是想看到刘达病,让我吃大粪都愿意。”

也许是在病床上睡的时间太长,父亲脾气开始有些暴躁。一向温和的他有些难以沟通交流。吃了一 段时间核桃叶煮鸡蛋病情也没见怎么好转,父亲开 始拒绝吃药。他说没听说过支气管炎要住那么久的 院。

“医生没看到我的病,反而越治越痛。我还是回 家算了,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可能还比在医院好,”父 亲对医院彻底失去了信心。 

我不得不第二次上省城找专家求助。

我问医生,我是告诉父亲病情还是继续隐瞒病情,医生说,这要看病人的情况而定。有些人你告诉 他病情,他反而好好配合你治疗,效果还不错,有的 还能创造奇迹。可有些人,你告诉他病情,如果他心 理脆弱,没有这个承受力,那么整个人一夜间就会垮 掉。

我总不能让父亲不明不白地走,我得告诉他病情。

医生说要掌握时机,要循序渐进,注意方式方 法,还要做好心理疏导。“肺癌晚期病人还可能吐血, 千万不要到那种时候才告诉病人你得了癌症。这无 异于伤口上撒盐,谋杀。”医生在暗示我还是早点告 诉他为好。

医生还告诉我病人实在要回去就让他回去,但 是一定要准备好足够的止痛药。不然,当病人痛起来 的时候,一家人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开始一天一片止痛片父亲就能扛过去,后来一 天两片,再后来一天要三片才熬得过去,再后来一次 两片……这样坚持了半个月,止痛片对父亲也不起 作用。这回换成了杜冷丁。医生说,到杜冷丁都止不 了痛时,那就得用吗啡了。“吗啡不是违禁药品吗?” “没办法,只能申请用吗啡麻醉。”这对父亲太残忍, 太不公平。我心里一阵阵地痛。怎样做才能让父亲减 轻点痛苦?我确实无能为力。如果能把父亲的痛苦分 给我一半就好了。我陪着父亲的这段时间,整夜整夜 的失眠。

怕父亲整天在病房难受,打完针,我们扶着父亲 到医院门口小树下坐坐。聊起家事,父亲叮嘱我们平 时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不要争吵,要团结……“我现在没有什么遗憾,唯一的一个心愿就是想看到刘达(我儿子)他们几个孙子考上大学。”父亲说这句话的 时候,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又差点掉了下来。

“他们成绩都不错,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您放心, 您的病一定能治好。到时您一定会看到他们高考录 取通知书的。”我在一旁认真地安慰他。

“爸爸,我愿用我的 30 年换您 3 年行不行?这样 您就可以看到孙子一个个都上大学的喜讯,能参加 他们上大学的喜宴。”我心里一次又一次这样祈求。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拿我的 30 年换父亲的 3 年。

“爷爷,我去北京参加化学竞赛获奖了。过几天 学校还让我去美国学习一个月。”儿子得知爷爷得了重病住院,利用星期六星期天专程拿着获奖证书看 爷爷。父亲,您看了孙子的大红本本露出入院后唯一 笑容时,您知道我们有多高兴吗?好久我们都没有看 到您的笑脸了。

“你爸爸把他的钱全都交给我了。说是他不在了,叫我去用。”周末晚上,母亲含泪悄悄地对我说。 “多少? 一万多。 他哪来那么多钱? 你们平时 给他的零花钱和最近亲戚朋友来看他给的。 平时 我们给他的零花钱他都没用吗? 他舍不得用,他说 以后有机会出去再用。”父亲喜欢旅游,我曾经带他 去过昆明、北京、海南,他说什么时候有机会还想去 泸沽湖、香格里拉走走。可后来,父亲的这点小小心 愿,我们都没能让他实现。这成了我们遗憾内疚一辈 子的事。现在我们条件稍好点,完全可以带他去走走 时,他却走不动了。

一月后,父亲粒米未进。病情一天比一天糟,没 想到病情恶化得这么快。头疼、肩疼、胸疼、背疼…… 我不知道老父亲能否扛过去,也不知道父亲还能坚 持多久。

他疼得厉害的时候,就一个人跪着扑在被子上。 看他疼得那么厉害,在旁边守护的我们心里比他更 痛。母亲说:“孩子他爹,你实在痛不住就喊出来,这 样也许会好受些。”可是父亲从得病直到去世,都没 叫过一声喊过一声。

我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我们瞒着他的病情。起 初,我们拿药拿针水,他都要看看药名、说明书。后 来,我把药名上所有“癌”字都用透明胶贴得模糊不 清。再后来,我干脆就把药盒和说明书都换了。

我知道父亲的日子不多了,好几次,我都想告诉 他病情,但是每次话到嘴边,我都说不出口,不知道 从何说起。我每次与父亲绕山绕水快要接近话题时, 父亲总是把话题岔开。我就不明白父亲就没怀疑过 自己是否得了绝症。可从他的种种言行来看,父亲好 像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我们都又不敢确定。以我 对父亲几十年的了解,父亲是个非常聪明灵活又细 心的人,以他的阅历,他一定比我们清楚。不然他又 怎么会在有意无意中给我们把所有该交代的后事都 交代了呢。

儿子回来那天,我特意开车把父亲从医院接到 我家里吃晚饭。吃了晚饭我一生第一次给父亲洗脚。 摸着父亲只有骨头没有肌肉的腿脚,我的心里像刀 割一样。我在想,如果可以,我愿意从我身上割 40 斤肉给父亲补上。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所有的苦都咽到了肚里,不让父亲看到我的眼泪。没想到这 成了父亲最后一次到我家,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给他洗一次脚。那顿晚餐也成了父亲在我家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平时我和父亲交流不多,印象中,父亲好像就只 会干活。现在我才深深地知道,我和父亲的感情是那 样深,我是那么爱我的父亲,是那么离不开父亲。

母亲流干了眼泪,专门到十几公里外找了个神婆。

神婆告诉母亲:“你老伴的父亲是独儿子,你老 伴是独儿子,膝下儿孙满堂,3 个儿子只开一道大 门,你老伴是个大好人,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可是现在他在遭罪,全身疼痛———农历五月是他的一 道坎,如果过得了这道坎,他还可活 4 年,但是他翻 过这道坎的希望很小很小。”听说神婆说着说着也掉泪了。母亲哀求神婆快快替老伴向阎王爷求情,让阎王爷放了她的老伴。

“神婆怎么说得这么准?她怎么知道父亲是独儿 子?怎么知道我们弟兄只开一道大门?”在老家,我们 兄弟每人有一院房子,但三兄弟共用一道大门。全家 老小都希望神婆能救回老父亲。平时不迷信的我这 时也只好无奈地把希望寄托在神婆身上。

希望很小不等于没有希望。全家老小决定 24 小 时轮流守护照顾父亲,一定要让父亲越过五月这道 坎,再活 4 年。

五月初一到三十,全家人每天都扳着指头在过,感觉特别漫长。每过一天大家都十分小心。在大家的 精心照料下,父亲总算熬过了五月。

爸爸,您可知道作为记者的儿子现在在病床边 流着泪写您的故事,希望您的病情能有转机。至少希 望全家老小再陪着您走一程,哪怕一年,甚至 3 个月,而非医生说的不会久了、神婆说的只有 1 个月。

爸爸,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你不在时的情 景。

爸爸,您不必担心您走后母亲怎么照顾的问题。如果哪一天您真的走了,我们一定会把母亲照顾好。

爸爸,我知道您在不经意的闲聊中,其实已把您 的遗愿都一一给我们做了交代。您在医院里给我交 代的一桩又一桩家事,我都一一记在了心里。我会按 照您的意愿认真兑现我的诺言。

我知道您不想我们为您担惊受怕,所以您强装没事。但是您连路都走不稳了,其实您心里比我们都清楚,只是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让我们担心罢了。

当您患上癌症我却束手无策,作为儿子,我不能为您分担点病痛而痛苦不已。

爸爸,当您闹着要放弃治疗回家时,我们心里像针扎一样刺痛,您知道吗?

当您不吃不喝时,我们的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您知道吗?

爸爸,我求您了,请您在走前再多吃几口我们亲手给您做的饭菜好吗?

爸爸,您好了,我一定再带您去一趟首都北京, 再带您去一趟上海,再带您去一趟香港,甚至让您同 我去周游世界。

您说,人总是要走的,这我知道,但您还年轻,不 能在我们全家家庭条件刚有所好转时就走,您还没 好好享受到些福就这样走,我们不甘心!

爸爸,在医院的病床上,您说医生没看到您的 病,没治到您的病时,我的心里多么矛盾,您知道吗? 我是继续掩盖您的病情不说,还是把真实的病情都 一一告诉您?爸爸,您得的是肺癌,而且是晚期,当今 的医术还不能治好您的病。医院、医生已尽了力。

爸爸,医生已经叫我们回去准备您的后事。我们该如何是好?

爸爸,当您在梦中惊醒,告诉我们,在梦里,有村 里近几年先后过世的人在追着抓您时,您知道我们 心里有多难受吗?我们绝不能让他们把您从我们的 手中“抢走”、“接走”。

我不能让您回家。不管花多大的代价,我也一定要千方百计治好您的病。

爸爸,请您不要再说您已经到头了。您才 75 岁, 还年轻。以您对生活的乐观态度,您起码还能再活 10 年 20 年甚至 30 年。

爸爸,我求您了,不要丢下我们就走,我们还要您的教导和鼓励。没有您,我们全家人就没有了主心骨。

没有您,我们全家人就没有幸福可言。我们全家 老小都离不开您。您不能走!您要坚强地与病魔作斗 争。我们相信您像过去一样能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

爸爸,您要一天天好起来,我们焦急地期待着。

从医院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父亲还能在我们 的搀扶下勉强走出堂屋在屋檐下背靠柱子坐一会儿。坐了一会儿,父亲突然指着堂屋门口的那两个相框对我说这两个相框积了很多灰。”我赶紧叫小侄取下擦干净。这两个相框是父亲自己做的,差不多有 三十年了,里面有外公的照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父亲当民兵时的照片、父亲在省政府门口的纪念照、 父亲母亲在海南三亚冲锋艇上的照片,还有十几年 前我和父亲妻子儿子在北京天安门前的合影。

我看父亲很喜欢这些照片,我就叫六姊妹挑了 近百张照片请做设计的同事扫描打成写真,然后定 做了八个相框,全部挂在堂屋门口两侧的墙上。

父亲对我的这个举动非常满意。父亲可能已经 想到他不在那天让亲朋好友看看他的这些照片吧。

农历七月初七。“今天爸爸好像好点了。”一早, 三姐就对我们说父亲吃了一小碗稀饭。中午大姐又 端了一小碗鸡汤泡饭,父亲也吃了。“爸爸好像很饿 的样子。”大姐说。“这么多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怎 么不饿?”母亲在一旁唠叨。“爸爸要少吃多餐,等一 会儿我再给他做碗牛蛙泡饭。”这么多天来,二姐也 想让父亲多吃点他喜欢吃的东西。“他爷爷今天能吃 点,刚好今天是刘达家爸爸生日,等一会儿我去杀只 鸡,晚上一大家子吃顿团圆饭。”妻子这么一说,一直 笼罩在全家老小心头的阴影好像突然散了许多。

我们一家都围坐在父亲床边。 

这时又有邻村的亲戚看望父亲。

“上次你们家娃娃住院,我们都认不得,也就没有去看,实在对不起了!”父亲向亲戚道歉。父亲在与 亲戚攀谈。我们也就悄悄地去按计划各自准备父亲 的后事。

没过半小时,村里又来了一伙老人,说是好几天 没来看父亲了,今天又来看看他。我看父亲身体很虚弱还吸着氧气,就说我爸爸刚睡着。”我没让他们进父亲的房间。

可没有几分钟,父亲就咳个不停。“哦,你爸爸醒了。我们进去看看”,老人们都挤进去了。 

“还认得出我吗?”村里一位老人拉着父亲的手问。

“认不出来了。”父亲睁大眼睛使劲想对面的人 是谁,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怎么认不出来?我前 几天才来看过你,我们还吹小时候的故事呢。”我告诉父亲他是谁,“哦,是伊伊他爸”,父亲这才跟着我重 复了一遍。父亲摊开右手手心朝外翻了一下,对老人 们说:“不行了。”“千万不要这么想!你看你家有那么 多儿女在身边照顾你,你还愁什么!不要东想西想, 好好养病,过不久就会好的。”村里的老人们不停地 安慰他。

村里的老人们都走了,父亲把氧罩拿开,呼吸就 一阵比一阵急。父亲说他很累,想一个人好好睡一会 儿。我们只好退出堂屋,在门口静静地坐着。不到一 刻钟,父亲又在叫我。“给我两片大药片。”我一进 去,父亲就把手伸到我面前。父亲说的大药片就是止 痛片。因为那个药片特别大,父亲就叫它大药片。

至今,父亲临走还伸手向我要大药片的那一幕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不能忘怀。

吃了大药片,父亲睡了十几分钟。

“不要老是用木疙瘩来压我……我坐的公共汽车已经停靠在地下车站了……”父亲一直在说胡话。

一家人又挤了进来。此时父亲身体虚弱到连说话都很吃力,上下嘴唇也比平时陷进去了很多,父亲 脖子也没有力了,整天低着头。父亲突然用力抬起头 用微弱的声音叫大家都出去,叫我们三兄弟留下。我 们都感觉有点奇怪,以为父亲要单独给我们三兄弟 交代什么事情。结果,父亲说要解小便。以前解手时, 再痛,父亲也要坚持下床,今天父亲却起不了床。我 们三兄弟一起抱他起来就在床上用便盆给他接小 便。解完手,我们抱他准备往床头靠,可万万没有想 到,这一抱,父亲突然翻起了白眼。我最先看到这一 幕,知道父亲不行了,我就大声喊了一声:“阿爸——— 阿爸———”突然听到我的大喊,门口的母亲第一个哭 喊着父亲的名字闯了进来。

“爸爸不行了,快!”我说完就拿起早已准备好的 接气的筷子往父亲嘴里塞。有这样的说法:我们这里 老人要咽气之前要准备由七颗米、几片茶叶,还有一 点点银屑组成一个小布袋,划开筷子的一头紧紧地 夹住小布袋,在老人咽气前在嘴里含一下,然后取出 来放进他的上衣口袋里,这样老人到“那边”日子才 不会太苦。接到气的儿女也才有福。

接了父亲的气,父亲还在我的怀里急促地喘着 气,不停地使劲转头看了全家最后一眼,然后目光停 在了我身上,他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他突然哑了,说不出话了。我想他一定还有许多话要对我们 说,他一定还舍不得离开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这 时,妻子在一旁提醒我快告诉父亲。我这才突然明白 过来:“阿爸,您得的是肺癌,我们怕您撑不住,所以 一直没敢告诉您,请您原谅!您就顺其自然安心地走 吧,我们一定会听您的话,记住您的话,一定会好好 照顾妈妈。您一路走好,一定要找到爷爷奶奶。”我说 完这话,父亲就闭上了眼睛,永远的。脉搏也越来越 慢,越来越弱……

没有任何的挣扎,没有痛苦的表情,父亲就这样 静静地安详地靠在我的怀里,任凭我们怎么叫唤,他 都没有再醒过来。

“阿爸,您说您没事我才回家一趟。为什么这么 一会儿您都不等我?”三姐猛地扑到了父亲面前,三 姐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村里的老人们都掉下了泪水。 三姐从医院到老家一直陪护着父亲,今天看父亲又 能吃碗饭了,才说抽空回家去看看拿几件衣服。结果 她刚好到家门口,还没进去就接到父亲不行了的电 话,马上转身跑了回来。可她到家时,父亲已经咽气, 邻居的老人们正在给他剃头洗澡更衣。

父亲生前跟母亲说过,这辈子没穿过西装,希望 走时能穿一套西装。母亲早就为父亲准备了一套西 装。可是母亲哪里知道穿西装一定要打领带。更衣时 我才发现少条领带。村里的老人说,没有领带也无所 谓。我说不行,我们平时给父亲的太少太少,今天我 一定要给父亲戴一条像样的领带。于是我掏出手机 打电话请城里的同事马上买一条领带下来。为了这 条领带,我们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才入棺。

我们没能留住他,父亲还是走了。

父亲离开那天晚上,天下起了大雨,好像是老天 也在为父亲落泪。

父亲离世到出殡,每顿饭,我们都把棺材前那桌 的“上八位”留给父亲,专门给他摆了一套碗筷。吃饭 时,大家总会把最好吃的夹到他的碗里。

过去全家在一起吃团圆饭有说有笑,如今,没有父亲的团圆饭大家都吃不下,吃得特别难受特别苦。 

出殡那天,来了好多亲朋好友,父亲的葬礼简朴而隆重。有亲朋好友看了堂屋两侧的照片,也悄悄地抹着眼泪。

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我们看到一个封面上印着红五角星和“八一”字样的小本子,打开一看是兵役证:

预备役军人证明书

刘立刚同志系云南省丽江县第三区新民乡人, 1937 年 7 月 14 日生,按照兵役法的规定编入第二 类预备役。

此证 

国防部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元帅彭德怀 

一九五六年七月三十日 

预备役军人守则: 

一、忠实履行保卫祖国的光荣义务。 

二、拥护人民政府,遵守宪法及一切法令。 

三、遵守和执行兵役登记的一切规定。 

四、积极参加预备役集训。 

五、积极参加生产和维持地方治安。 

六、随时准备响应祖国征召。

我们这里有“一七”的说法。也就是老人不在第 七天晚上,老人的灵魂会回来一趟。“一七”那天晚 上,母亲给父亲准备了他平时喜欢吃的东西,还专门 给他留了门。晚上大家都躲在被窝里等父亲“回来”。 我一直想着父亲的那座孤坟  (父亲生前自己选了一 块坟地),就睡不着,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三姐就说昨晚她听到 父亲回来了。她说父亲到厨房划柴,烧火,做了一顿 饭走了。“还有谁听到父亲回来? 我。”妻子说她听 到了开门的声音。还有其他的几个家人也说听到父 亲回来走动的各种声音。我说可能是你们心理作用 吧。

下午太阳落山时分,按照老家的风俗,我们一家 老小把父亲生前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抬着去坟前烧给 他。

“这么多新衣服都舍不得穿”,大家都感叹道。 “烧了吧,让他到那边去穿。”母亲叫我们把一件件新 衣服全烧了。一大篮子衣服瞬间在火堆里化为灰烬。 “阿爸,你在那边把这些衣服好好穿上,不要天天再 穿破旧的补丁衣服了”三姐又一次号啕大哭起来。我 母亲跟着也抽泣起来,全家人在火堆边哭成一片。

老父亲的一生是清贫的一生、勤劳的一生、善良 的一生,虽然平凡但不简单。长这么大,我却从没听 过有关父亲一句坏话。来送葬的老人都说:“锡科(父亲的小名)、稀高若命(纳西语:好儿子),可惜了。”入 棺后摆放棺材时,村里有老人说“: 锡科虽然不算是 村里年纪最大的,但他的确是一个好人,一定要把他放高一点。”在我们老家,棺材离地高度跟品行好坏 有关。寿命越长品德越高的人,棺材离地越高。在我 的记忆里,父亲的棺材在村里放得是最高的。一般把 棺材放在吃饭的二人登上,这回他们把父亲放到了 三抽两柜上,比一般的高出了一倍。这也是村里最后 给父亲最高的“荣誉”吧。

村老年协会代表在给父亲的悼词里说:“刘立刚 老人出身贫寒,幼年丧父,从小吃苦耐劳,勤俭持家, 邻里和睦,为人忠厚,养儿有道,育女有方,儿女个个 懂事成才。他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他的离去使我们老 年协会又失去了一位好会员……”

听着悼词,眼前接二连三地浮现出与老父亲在 一起的一幕幕往事:寒冷的冬天,天没亮就跟父亲去 上山砍柴。跟着父亲去集市卖萝卜、卖木桶。跟着父 亲用手推车拉着肥猪到供销社交商品猪。跟着父亲 去交公余粮被淋成落汤鸡。跟着父亲在村后的荒地 里犁田开荒。跟着父亲在西山上炸石头。父亲扛着木 箱草席送我进城上学……

想起这一幕幕,我早已变成了泪人。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半年多,但我一直没有他已 经离开我们的感觉。直到今年清明节,去给父亲扫 墓。望着那一堆土坟我才接受了父亲的的确确已经 离我们而去的现实。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父亲走后的这半年多,我 经常梦到父亲。我怕他太孤独,周末我回老家会独自 去村后那片松林,来到他坟边看看。抱着那座坟我就 禁不住眼泪刷刷地流。逢年过节回老家,我都要到他 坟边坐坐,跟他聊一聊。父亲生前是我的忠实读者, 最喜欢看我的文章。清明节风干物燥,坟边不准烧纸 烧香,我不顾劝阻冒着危险,硬是把新写的文章一页 一页撕下来烧给他。但愿他在另一个世界看到我的 文章,读到我的心声,感受到我们全家对他的那份沉 沉的思念。

父亲,您在那边还好吗? 

在那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

选自《云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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