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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遥亭散文特辑/跃马天山(段遥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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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12.29

我很爱马,却无马可牧。我就是自己的老马,我 牵着我自己,驮着行囊,一路向西,远行着就到了新 疆地界。我甩了一下尾巴,赶走了讨厌的蚊蝇,喷了 一个响鼻,尥几个蹶子。新疆的地盘太大了,没有马 怎么行呢?大家挤在一辆汽车里头,多不方便。还是 独自一人骑马爽快,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跃马天山是一个让人神清气爽的词语,多读几 遍会有些跃跃欲试的勇气。天山像是一匹骄横无常 的野马,在古老的西域大地肆意奔跑。它零乱的蹄印 踩踏之处就会长出一座山脉,阻挡着西边民族的外 出通途,使得本来就局限在狭小绿洲上的边民更加 尴尬和艰辛。但是,你不能怨恨天山,它是真主极力 为西域民众们挽留下来的一座天然大水库。冰雪融 化灌溉着绿洲,延伸着内陆河,哺育着坎儿井,滋养 着牛羊和牧人的生活。这里的宗教战争、领土战争、 爱情之争、民族战争和财富战争曾经此起彼伏。这里 的马背上也有过良辰美景和风花雪月,在历史匆匆 流逝里散落的多是些秋雁孤月般的风骨悲情。不信,你去看看高昌故城、交河故城的遗迹,就知道光阴这 把刀有多么厉害了。你再看那香妃和阿拉木汗的爱 情故事,就明白了这边女人家的生活也挺不容易的。


跃马天山应该是一种矫健的精神之旅,也是一 种文化情怀。一个人具有骑士精神的风采,才能在俗 世的尘埃里活得理直气壮,阔步健朗。

天马行空,飞机就是一匹凌空飞舞的天马。火车 疾驰,是一个整装列队的战斗序列,是一队萧萧嘶鸣 的骑兵战阵。汽车穿梭,是单兵作战。更多的时候,我 独自骑着自己这匹老马在赶路。马背上的行囊里塞 满了食物和水,还有酒壶和牛肉干,马背上独行的时 候会诞生一些怪异的想法。

跃马天山,披着远古雄风的骑士已经绝迹了。马 儿在马术俱乐部的装扮下羞涩登场表演着人为的障 碍藩篱,没意思。

是谁说过———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是谁扬鞭—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是谁奋蹄—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是谁在唱——— 

“骏马奔驰保边疆,钢枪紧握战刀亮闪闪。” 

我曾经带着女儿在内蒙古草原上打马驰骋,那是一种寻找英雄豪情的运动战,是一种激扬生命的 精神远旅。胆小鬼是上不去马背的,缺乏快意人生的 情怀愧对马蹄飞扬的威风。


三 

跃马天山是一个让人神清气爽的词语,多读几 遍会产生跃跃欲试的勇气。每当感觉疲惫不堪的时 候,我就带着儿子去爬乌鲁木齐西边的雅玛里克山, 去进行我们的跃马天山。

在我们生活的圈子里,我这匹孤马曾经多次遭 遇过膘肥体壮的马群拥堵和挤兑,他们凭借着财大 气粗势力雄厚企图独占西部这块水草丰美的草地, 一点也不想给我这匹迷途的孤马下嘴的机会。弱肉 强食就是这个意思,人们有时候不自觉地就回到了 游牧生活的时代。那样不行,我身后的小马还要吃 喝,他们还未成年,不管他们是不行的。我奋起前蹄 猛踢甩动后腿尥蹶子,拼命撕咬着。甚至想与那些抢 夺我们水草地的家伙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算了。 正在忧郁犯难的时候,我的兄长,我们在一个槽里吃 过草料,懂点哲理的马兄回头说:“兄弟呀,你也是个 走南闯北的人,怎么就这么不明事理?世间没有绝对 的公平。你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难道是为了与人 拼命讲道理的?鸡蛋与石头的软硬你应该明白呀。”

我喷了一个响鼻说道:“你说得没错,什么道理 我都懂,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说:“等你再过上个两三年就不会再争高论低 了。”说完他使劲咬了一下嘴里的嚼子出去了。“啪 嗒、啪嗒”的马蹄声走远了,他要回到自己的马棚里 去了。

说来就是奇怪,也是没有多长时间呀,怎么就让 他给说对了呢?看来,不管是人,还是牛马,只要多吃 过几年草料,多跑过几道山梁,多涉过几条水沟,多 摔过几个跟头多跌几次跤,多挨上几回鞭棒子自然 就长记性了,就不一样了。这刚一过四十岁的门槛就 是人到中年了,就知道一场秋风一场寒的滋味了。该 添衣时就加衣,该转场时就得搬家了。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好马不吃回头草却不是这么回事,只要 这草无毒无害,该吃的时候还是要吃的。吃饱了才好 撒欢斗闹,才好驮上行程赶路前行,翻山越岭。

有朋友开始唱歌了,他说:“我是一匹孤独的老 马”,“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漫漫的北风吹过,狼 是马的敌人,他却把马和狼放在了一起,真是太危险 了。害群之马是要不得的。

我是一匹越过青春期的孤马,一匹善于跋涉长 路的野马,脚力不错。先前的时候,我出身农家,干过 畜力,拉犁耕地,套辕驾车,爬坡赶乘都行。我不太挑 食,只要有草料和水就可以了。当然,能够给些豌豆、 麸皮、苜蓿、玉米等最好不过了。老牛还爱吃一口嫩 草呢,何况是长腿的骡马家族成员。夜晚的时候,忙 了一天的主人累坏了,躺在炕头呼呼睡大觉。他临睡 之前没有忘了给拴在槽口的牛马倒上几筐草料,他 给骡马饮上一大盆清水,给旁边的驴和牛饮的却是 泔水。那肯定是不一样的,骡马是大家畜,是出大力 气,干的是挑大梁、拉大车的重活。庄户人家缺水,一 盆水也是要分个主次先后的。马嚼夜草的声音听上 去很美,“嘶啦、嘶啦”,就像一大群春蚕集体吞食桑 叶。“嘶拉、嘶拉”的马嚼夜草声在记忆的脊背上晾晒 了好多年,依然鲜嫩。没有经过田园生活的人们是不 会知道的。

现在的农村,农业机械化的程度越来越高了,骡 马的作用不大了,而且饲养成本实在太高了,不划 算。那些庄户主人纷纷开始卸磨杀驴,负义卖马。听 说西边的地盘很大,山脉高峻,草场壮美,我只好带 着这个马的家族信马由缰走了过来,跋涉着西出阳 关了。刚来的时候,人地生疏,心里不踏实,可是,开 弓没有回头箭,何处青山不埋人,哪片草地不养马。 人在四方江湖过活,马在草原山坡奔腾,岂能顺风顺 水,没有个磕磕碰碰的。不行,我得养精蓄锐,试试掌 蹄,带着小马驹去跃马天山。

骑马是一个西部男人应当具备的运动强项。我 在 30 多岁高龄时无师自通地跃上马背,曾经带着 儿子走马北疆伊犁的高山牧场,带着女儿打马内蒙古大草原。当短腿的人与长腿的马结合在一起,如 同插上了飞跃的翅膀。颠簸起伏的奔驰中夺得了一 种前所未有的解放与升腾。天马行空是不是这种意 味呢?

在乌鲁木齐郊外的南山菊花台,和我一起骑马 的有个十来岁的汉族小女孩,她第一次骑马(有哈萨 克女孩陪伴)没有丝毫的害怕,转了一圈回来之后更 是兴致勃勃得不得了。我们在哈萨克小伙子别克家 的毡房里正吃肉喝酒时,小姑娘又一次单骑上马了。 这一次她不再需要别人的保护,跟上放牧的哈萨克姑娘们一块上山了。由此看来,骑马不只是驾驭技能 的训练,更是气质和性格的较量与拓展。当你骑着那 匹黑马奔跑在山坡上,连绵的群山变成了起伏的海 浪,马背就是漂泊在大海之上逐浪的一叶风帆。当骑 手与马背融为一体,坎坷的山路在马蹄下如履平地, 崎岖的野径更适宜于挑战一个骑手的胆量。

不妨欣赏一下西部名家们笔下的马背写意:

“马,这不安分的生灵从无数谷口、山坡涌出来, 山洪奔泻似的在这原野上汇集了,小群汇成大群,大 群在运动中扩展,成为一片喧叫、纷乱、快速移动的 集团冲锋!……”周涛《巩乃斯的马》。

“骑马放牧的生活,不仅是浪漫的生活,而且是 对人的一种改造。它使人不屈服于体制,不愿意安分 守己,追求生活的美感。穿一身蓝袍,骑一匹黑马,那 美感是其他环境中很难体会的。”张承志散文集《你 的微笑》。

周涛写出了万马奔腾的豪放场景,张承志道出 了骑士的精神内涵。难怪两位大家不约而同推出了 散文集《山河判断》与《一册山河》式的宣言。


我是一匹牙口会渐渐衰老的壮年马。我的身后 还有一匹母马和两匹小马驹,我不能乱跑。我得凭着 经验给他们寻找一块水草丰美、温暖可靠的草场才 行。马是群居动物,万马奔腾就是这个意思,当然还 有一马当先的说法。但是,那匹威风凛凛的奔马之 后,肯定站立着一群嘶鸣咆哮的马做保障,绝对没有 问题。你见过一匹马独自穿越戈壁沙漠走西口闯关 东出玉门的故事吗,没有的事。出远门一般是马帮驮 队。独木不成林,狼行还成双呢。对于一匹拖家带口 的老马来说,西行数千里必须考虑草料问题。我得张 望着,守护着,拉着我们的马车和放牧野炊的生活用 具。

我在怀念一匹永远的老马,一匹在我们生产队 干过活卖过畜力的退役军马。那是一匹神采奕奕的 红鬃马,它脖颈上的鬃毛如同雄狮一般威风飘逸。现 在的路上,街上,电影画面上全是明星、广告、枪战和 飙车的吹牛惊险片,战马、骑兵早已退役了。狗也不 再看家护院,退化为小字辈身边的宠物。马帮与驼队 已经成为历史,不过时常还有人怀想从前的茶马古 道和丝路辉煌。我却不识时务地怀想一匹老马,甚至把自己当作一匹孤马。


跃马天山是何等的艰难,尕司令马仲英曾经在 新疆这块版图上与盛世才争抢过地盘。那小子当年 很了不得,在甘肃时就多次与冯玉祥为敌,弄得老冯 很头疼,调来抗日名将吉鸿昌部才震住了那小子。后 来,在迪化城外的草原上,这位西北尕司令给傲慢苏 联老大哥上了生动而血腥的一课。他麾下的回回骑 兵战刀一出鞘,让那个红色的布琼尼骑兵师全军覆 没,他用西北骑兵的力量捍卫了中国人的尊严,是个 真正的骑士尖兵,是个好样的儿子娃娃。

那就是跃马天山的英雄本色。 

我讨厌汽车那样的铁马,它们哇哇乱叫着,拥挤刮擦。我就是一匹老马,一般来说,出行的时候我自 己独自上路就行了。实在累得不行了,就赶上一列到 站的火车,搭上一段行程。无路可走时,抖擞一下精 神,化作一匹飞马就是了。天马行空不过如此。

不过,在很多时候,我还是喜欢带着我的小马驹 在城市周边溜达。我们有时也“啪嗒、啪嗒”攀踏上附 近的山头望风信步,看云卷云舒。

我们去过库姆塔格沙漠,在大名鼎鼎的火焰山 下,小马热得受不了。真是太热了,唐僧的坐骑白龙 马都热得现了原形。真是汗马功劳呀。

跃马天山是一种美好的回忆,也是一种让人精 神振作的思想。以前有过不少剽悍的马群曾经在天 山深处纵横驰骋,那是一段英雄辈出风云际会的往 事。现在,在乌鲁木齐不远处的板房沟、菊花台、照壁 山上还有牧民在骑马放牧。在南疆的巴音布鲁克草 原,在北疆的伊犁、阿勒泰,在天山东部的巴里坤这 些地方,还有执着的牧民和零星的马群留恋着草原 风光。我希望草原上永远都有猛禽陪伴着马蹄声传 远。千万不要说,草原上到处都是客人们的越野车在 风景里撒欢。

从前狩猎部落、游牧生活、冷兵器时代嘹亮的马 蹄声已经熄灭在西天的风烟中。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当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牧民放牧,草原上不再有哈萨 克毡房和蒙古包,当边疆不再有异族同胞的语言服 饰和悠扬的曲调,当现代化文明已经完全碾碎了马 群的背影,城市化的进程将给每个人穿上一件焦虑 的黄马甲。西边劈柴、东边喂马的生活将成为远去的传说。

跃马天山不只是我这匹老马的意思,而是整个 马群和马的家族的共同愿望。哪怕所有的马群都成 为游客们的道具也不要紧,只要马的族群在汽笛的 噪音和机车的呼啸里还能够萧萧嘶鸣就行。

我有幸在乌鲁木齐这个地方遇见过高建群、周 涛、杨镰几位笔走龙蛇的西部悍将,聆听过他们铿锵 有力的演讲。他们那种风蚀刀刻般的影像容颜使我 进一步领悟到跃马天山的内核。跃马天山就是在西 域古道的背影里寻觅漂泊在丝绸之路背景里的历史 风烟,就是捡拾与创新失落在岁月深处的亚欧文明 与商旅文化,就是在胡天胡地的胡风里雕刻一些硬 朗深邃的棱角,就是雕琢生命的品质,就是在磨砺一 种犀利而清洁的精神。

一匹孤独的公马啾啾嘶鸣——— 

跃马天山,天山跃马。云朵,马儿,天山。天呀,山呀,马呀,快跑呀。天很蓝,草很绿,马还在喷着响鼻 悠闲地吃草。我放心了。我曾经就是一匹喜欢撒野的 孤马。是夜,暑气消退。我在中亚的星空下独自咀嚼 着跃马天山的俊朗与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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