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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浮尘的光影(刘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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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12.31

—— — 流失在三轮车上的岁月之五

城市好比森林,有它们最恶毒可怕的生物的藏身洞。在这里躲藏起来的生物 是凶残污浊,卑微而丑恶的;而在森林里,躲藏起来的是凶猛,壮伟,是美的。 同样是洞,但是兽洞优于人洞。

—(法)雨果

那一年,青草织就的杭盖草原,因大片大片的沙粒驾着风像蜜蜂一样飞行,呈 现出了一种亘古的荒寂和苍凉。干旱在晚春的草原分娩,星星点点的浅绿,终于在 裸奔的阳光和牧人望穿秋水的泪眼中蔓延而来,但近看依然是数不完的光秃。只 有草原肿痛的呻吟高过星辰,对雨水的怀念灌醉了肆吹的风。裸露的明沙堆,褐丘 梁,被岁月剥蚀得像坟墓,寥廓苍凉,混沌着一派浓重的黄灰色涌向遥远的天际。 流沙逼近,成堆成堆的沙包婴孩般扔在了我家门口。蒙古包前摇后晃。五次的举家 搬迁,但侥幸都被云朵吹远。精力充沛的流沙沿着我们的足迹,紧追不舍,每隔两 三年,又在房前屋后排开。

那天清早,背着三岁的女儿阿腾花,我去抱干柳做饭。从圈栏上升起的朝阳, 再次把目光烫伤:羊已饿疯,凄凉的“咩咩”声跌为栏下的木屑,断人肝肠。有的从 栅栏空当处伸头欲出;有的叉起欲跳。我起身去场上抱了剩下的惟一一捆干玉米 秸,放进羊圈空当处。干叶疯狂地流进羊的嘴唇,从舌尖抵达了遗忘。“沙沙”的撕 草声若蟋蟀幸福地歌唱。

一场干旱,就把饥饿打开。如不想办法,羊们只有饿死。枯黄的衣裳已经脱下, 雨水承载的春天还有多远?我心烦意乱地拧开收音机边听边做饭。收音机内传出 草原民歌《白音昌霍格》,歌声苍凉而充满激情:

在那潺潺流淌的泉水旁

撒满了一群群牛羊 

麋鹿曾在这里自由生息哟 

这是多么肥美的牧场 

布谷鸟常在这里尽情啼鸣哟 

这是多么太平的地方……

晨风从歌声中飘出,惊起了喝醉酒的朝阳。我陶 醉在歌声中,眼前出现了一片碧绿如茵的草原。草甸 上,马兰花颤动着花蕾延伸向悠远,壮阔的羊群一群 一群地铺撒着……

失去雨水的草原成为无桨之舟。浩特(村子)的 人在一拨一拨地涌向城市。外面的精彩像火车从一 节钢轨碾过另一节钢轨时发出的咣当咣当声,扰乱 了我目光里的一湖水。把羊卖了,由我先进城打工, 你在家养伤看娃。等我立住脚,再回来接你。城里的 梦一条又一条挂在目光中,挂在春旱中,像翡翠,我 不得不和黑夜放羊把腿跌断了的丈夫商量。一只只 羊装上卡车,羊圈一下子成了田野。羊毛温柔地从车 上飘下来,我脆弱的目光旋起了一片惨淡的绿。握着 票子,一阵失落……当我收拾进城的必备品时,丈夫 摸出 4 张伍拾元递给我。我只拿了一张,将余下的又递向他。“穷家富路呀,出门多带点吧。你拿上。拿上。”丈夫浓浓的体贴,在饱满的语言之上破壳而出。

当背着大提包走上门前小路的时候,傻乎乎地 趴在地上抬头看我的阿腾花突然哭了起来:妈。我要 妈妈。一声把心揪到半空的呼唤,令我身子一颤。我 发疯似的转身跑向女儿,抱起阿腾花,替孩子擦了眼 泪,自己却禁不住呜呜大哭起来。丈夫鼻子一酸,泪 珠在眼眶里打转。班车快来呀,你走吧,一声响亮的 催行鞭影收尽了萧萧的沧桑。我带着泪痕依依不舍 地放下孩子:要照料好孩子。但刚走出两步,阿腾花 站起,跌跌撞撞地跑上来拽住我:我要妈妈。我弯下 腰抱起孩子想止住泪花,但还是滑了下来。小宝乖, 妈出门挣钱给你买好吃的。我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 两口,狠了狠心放下孩子,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丈 夫过来扯住了嚎着的阿腾花。上了班车,望见他们父 女俩的目光还在小路上晃,望见把口张成门把眼睁 成窗的蒙古包闪着银色的光……闪作银色的迷茫。

进城后,楼群毗连,银子样迤逦。半被阳光镀亮 半被阴影涂改的街道爽爽净净。行人如蚁,一辆辆吃 饱汽油的铁甲虫川流不息,不时飘来一声幽幽的喇 叭声,像是埋在深处的梦。街口的红灯正亮着,我停 下来,有些茫然。

在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夜后,在一偏僻小巷租了间南房。为了找工作,我似蒲公英随风飘荡,敲开了 街上一家又一家饭店的门,应聘服务员。虽都碰了 壁,但希望依然像蝌蚪一样游动。好不容易看见不远 处一家食堂的门上贴着一张招聘广告。我满怀希望 地推开门。“我们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不雇媳妇。” 就像人类不会因为身处黑暗而放弃对光明的期盼与 追求,我又满怀信心来到工地,找到了工头:你们雇 煮饭的不?旁边几个农民工如鱼溺在水里纵容它的 泪一起起哄:我们这要雇一个暖被窝的。我羞得加快 步伐逃出工地,随后走进了劳务市场。看着一个个雇 主雇走了一批批人,我很是焦急。憧憬在阳光中悄 悄抽芽。憧憬在人声鼎沸中静静开花……终于有一 个男人向我走来:擦楼房玻璃,50   元,干不干?面孔泛起春天的颜色的我正想接活,却凑过来一个妇女:李经理雇人哩?那人点点头,领着那妇女走了。 那天傍晚,又饿又渴的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租 房处。找工作的信心像男子汉的根骤然间萎缩了。 刚躺在床上,房东大嫂就推开南房门进来。“今天出 去找下工作了没?”“还没。”“院内那辆三轮车,原来 那户租房的推上卖水果,生意挺不错。你不如先卖 一阵子水果。”卖水果?我在找工作的困顿里,听到 了花开的声音。“卖水果本也小,用不了多少投资。” 一个建议滋润了一个人的春天:我一天一元钱租了 房东大嫂的三轮车。

太阳像一个大南瓜刚悬上来,我就跨上三轮车, 向早市进发。卖东西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果的清香, 街的朦胧,与攒动的人儿相融。我成了一颗最大的水 果。正准备给一个顾客在秤盘里称香蕉,旁边,两个 卖水果的妇女过来,一把夺下秤盘:我们在这儿卖是 交了摊位费,你凭什么来这儿卖!鞭一样甩响的声音 扎了下来,裹满了铁匠炉摊上的火星味儿。“赶快推 上三轮走,不然我们叫早市管理员啦,小心没收了你 的水果。”另一个声音像凌水寒峭恣肆。我吓得脸煞 白:我不知道规矩,这就推上走,忙推上车往早市外 赶,刚走几步,突然听见三轮车左轮胎跑气的声音, 过去一看,才发现轮胎气嘴像刚才的生意给拧松了。 我向早市内一望,发现那两个妇女的皱纹笑成了豌 豆花。

就如花是树流出来的血一样,结出果实就有了 重量,生活只有进入窄巷再往前走。骑着三轮车的我 又在街头叫卖。几次零星的生意使我窃以为自己的 叫卖声覆盖了这里的一切,但事实上这一切也不属 于我。一辆警车驶了过来,周围的小贩像一群烦躁的蝉在命运的枝头敛翅息声,纷纷跳上三轮车四处逃 散。我被警车上两个市容纠察队员拦住了。谁让你在 这卖!他们中的一个边说边拿起车上的秤,一脚踏 下。那一声响令整条街颤了一下。我颤了一下,又一 下。另一个夺过三轮车。我死揪着不放。一队员从拎 着的包里掏出一本收据:罚款 50 元。我哭丧着脸:今儿连一分钱也没卖,求求你们了。也许我的哭声打动了他们,他们从车上拎了两爪大香蕉走了。我紧咬着 嘴唇,看着他们从容驱车离去,敢怒不敢言。街上的 沥青烤得流油,人像河里捞出来似的。我推着车来到 车站门口。生意冷落得像几件青铜器发出暗淡的光。 车站内水果摊上的应接不暇欣然撞入眼睑。诱惑如 蛇般地逼近。我推车进站,瞅见门房里的门卫正趴在 桌上,连续的鼾声像机器有节奏的律动。站内,向我 买水果的顾客挺多。突然,门卫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谁让你在这卖了!”那声音气势汹汹,像收敛着力量 的铁锤凿了下来。他夺过三轮车把,蛮横从人群喧哗 处直达一根电线杆,铁链在车轮和电线杆上叮叮当 当响成一片。“我看见他们卖,才进来的。 人家都交 管理费了,你一年交上 500 元,你也来这卖来。 我不知道规矩。 都像你一样闯进来,车站不是乱套了?罚上 10 元钱。”他的凶眉砍眼像挟着沙砾的风在 刮,摇动了我战栗而哀求的目光。“少罚点吧!”我的 低声下气像茶一样泛着淡淡的清苦,我拿起一颗苹 果让他吃。他的态度在急骤降温,一扬手,将我的 5 元钱装入自己的衣兜。

太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推着车回家,见街旁 有一厕所,没锁车,进厕所小便。出来时,三轮车已不 见了。明知道三轮车不会像野草、树叶、流水和云雾 一样今天不见了明天又会回来了,但仍不死心,东张 西望中,我的脚步声如瀑,如急雨飞旋。天是黑蒙蒙 的,街是黑蒙蒙的,心情也是黑蒙蒙的。沮丧着脸回 到租房处。“三轮车没带回来?”房东大嫂眼睛眨动。 “叫人给偷走了。”她一下子拉长了脸:“我可是掏了 600  元买的。”我比夜更深的眼睫深处涌起了一丝一丝的慌乱:“我给你赔钱。”她这才脸上浮出了一点笑意。我从床单底下掏出零零散散的一叠钱:“大嫂,这 只有 230 元,你先拿上,我完了挣下再还你。”“你这 个月房租还没交来哩,加上三轮钱啥时才能还清 呀!”她的话以一种逼人的方式淹过来。“我也现在钱紧的,面也没了,米也吃完了,都得买。”她的脸渐又 变成猪肝一样的颜色。我内心的不安像傍晚时分苍 茫四合的暮霭:“大嫂,我明天回老家寻钱去呀!回来一定给你。”她怕我回去后不来,脸孔上栖落的墨云 落叶一样不见了,换上了一副石头般僵硬的笑脸: “不要回去行钱了,你再找找活,等挣下钱还我吧。” 我心灰意冷,影子在房间内拖得老长:“没好做的。” 街口有个职业介绍中心,你去让给你介绍点长期活, 介绍费也不贵。房东大嫂走了,我咸咸的泪水浸湿了 无月的夜晚,只剩下雾状的心事静立梦中。

于是我去了那里,想找点活,“先交上 50 元中介 费”,我的犹豫在钞票上一撞,转头想离开,突听工作 人员喊:你回来。这是我们经理,他指着沙发上胖乎乎、眼睛谷粒般的中年人说。咱们筹备的书画作品交 易会的广告还不是没散发,让这女的给散发吧,他又 对胖经理建议。胖经理像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倚网蜘 蛛,架着腿审视着我,随后点了点头。在街头发了几 天广告,去领工资时,胖经理说:我是个搞绘画的,最 近想创作一组人物画,想雇你当模特,行不行?像在 草尖上建筑了梦幻的房屋、花蕊中砌造了晶亮的浴 室,我感到十分意外,随即一连声地说:行哩,行哩。 我跟着胖经理进了画室。室内壁上挂着几幅人物肖 像油画。画上的几个女性肖像线条的流畅,衣褶的柔 和逼真,恰如珠宝辉煌。“你画得真美”,我像蜜蜂大 口大口地啃着新奇和美,情不自禁流露出了对胖经 理的崇拜。绘画有六要素: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 惑;韵者,隐迹立形,备遗不俗;思者,删拨大要,凝想 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 转变化,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染,品物 浅深,文采自然,非因非笔。灯光将我一脸的迷惑惊 讶全部给照亮了。“绘画像马拉着空车的滑稽表演, 通过色彩对比,冷暖配置,笔触的颤动,点线的交汇, 与空间的分割表现另一种空间图景,以模特的内在 世界把创作的视线引向终极关怀,引向精神的极地。 给你摆姿势时,要配合,不能紧张。只有你在动作上 和脸部的表情按我的思路做,我才能画出好作品。” 他的解说像泥土中行走的犁具半隐半现,闪动着金 属的光芒。我似懂非懂,但还是一个劲点头。他打开 画夹,让我摆一个侧着身子,一个脚微抬,像正在迈 步,背部略扭,左手抬起,头下垂的姿势。他好几次觉 得我的姿势不自然,就手把手纠正。他的画笔在轻轻 地移动,那声音像草尖上悄悄掠过的风,像池塘里闪 过的纹,勾得我的心波也随着一起一伏。寂静的画室 连清凉都睡去了,炽白的灯光开得比阳光还耀人。好 不容易画完了,我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尽管画 上的我侧身,但很传神。“这幅画我已想好了名字,叫《进城的乡村妇女》。”见我不解,他指着画解释:举手 形成的纹路是表现动作的重要线条,而肩臂的饱满, 头部的下垂,是为给画面一种愁闷的视觉效果,表现 走进物质大潮的打工妹生活的辛酸。休息了片刻,我 们又投入了工作。他举起画笔要画,想起了什么,走 过来把我上衣的第一道扣子解开,微露出脖颈。我的 脸红了起来。“态度

严肃点,放松”,他的纠正如阳光 的亲吻令人感动。画笔的马蹄,在纸的草原掠过,掠 过。不多时,胖经理已画好了画。虽是一幅正面肖像, 但线条的流动、皮肤的光泽、画面的质感像在凡俗的 本体上镀上了一层金。画上的我那对明亮的眼睛向 一方斜视着,一缕黑发垂在额前。体态端庄,脸上的 笑靥微微展示,暗绿色的背景与脖颈露出的肉体形 成了强烈的对比,暗红的嘴唇似乎在提示内心的欢 快。我捧着自己的肖像画,舍不得放下。“喜欢,就送 给你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晚,我走在 月光走过的街道上,像有一朵芳香的玫瑰甜蜜了心 境。回家,我先把那幅肖像挂在墙上,然后开始哼着 蒙古民歌《巴音生布尔山》做饭:

高高的巴音生布尔山哟 

怎能登上它的峰顶 

激动的一片心情哟 

我怎么能叫它平静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掠过浅草中鲜花的柔语、月 夜里流泻的光瀑,像平常一样睡下后,怎么也睡不 着。租屋很小,小得灯光似乎挤不进来,但灯光还是 进来打了一转又走了。接着月亮进来了,灿烂的脸, 柔美的目光。梦境中,我重新有了草原的广阔和青草 的芳香。

早上的太阳穿过窗玻璃打在了身上。我睡眼惺 忪地看了一眼肖像,心里像吃了一块糖。起床。梳洗 打扮。背小包去画室。今天我们画裸体画。递给我一 本裸体摄影书要我翻看的胖经理,表情如雪境使灵 魂静穆,佛境使生命超凡般神圣。我翻书,又把书合 上,随即脸红起来。“把衣服脱了,照这姿势半躺。”指 着其中一幅摄影作品的他,站在灯光照着的地板上, 在梦想的纯净里扇起了激动。“我不干这个。 裸体 画是一种高雅的艺术,从 16 世纪末开始,国外一些大画家就开始了裸体画的创作,这些画现在都成了精品,卖到了几千万元。而国内至今还是一片荒芜。 虽然时下,裸体画摄影挺流行,但和绘画比起来,那 只是小道。”他的惊讶伴着企图说服我的期望,一浪, 一浪地抛了过来。“这种模特我真的做不来,你不要勉强我了”,我仍红着脸。“如果嫌少,我给你涨工 资”,他的期望,一粒,一粒,无奈而又低沉地飘来。我 的沉默,站在灯光里,一点,一点地被照亮。“这是发 广告和当模特的工资”,他情绪低落地掏出一叠钱, 抽出 200 元,递给我,随后又给了我名片。我走出文化公司大门,回头一看,还见他站在二楼阳台上,衣角轻卷,领带飘拂,眼睛成了两片绿叶,在长长的睫毛里扇动微风。

钞票温暖了谁的渴望,又纯洁了谁的梦想?人生 该播种些什么,又该收割些什么?而以拒绝的方式复 习从前的朴素是否就意味着崇高?在红乳房似的太 阳下,我内心像有一团麻搅着,只顾低着头走。迎面, 手拿掏耳匙掏耳朵的一流里流气的青年有意撞了 我,朝前打了一个趔趄。回头。青年在地上的几声哼 哼惊呆了我。忙过去扶。“你敢撞我?耳膜捅破了”, 他的痛苦宛若山麓的柠条在风里摇摆。耳朵上的血, 将我的害怕一遍遍触摸。我哭丧着脸准备引上他去 医院。看病得 1000 多元,你带的钱够不?我的心情剪成了一地零乱的花瓣,急得几乎要哭:只带 200  元,怎办呀?我家里开诊所,我父亲就是医生,看你也是 刚从农村来的,挺同情你。把 200 元给我,我再自己 贴上一点看病吧。他的眼睛舞动阳光,像受伤的蝴蝶落在黄昏的小径。摊开害怕,我以为遇上好人了,二 百元钱就爬过了他的手掌。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青 年是把一小袋装着的红墨水,挤破,抹在了耳朵上。 我简直气炸了。

找工作的心情像咖啡一样泛着浓浓的苦涩。在 城市的草丛,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孤独的蟋蟀。绝望 中,一不小心,胖经理的信息部又映入了眼帘。工作 人员将我推荐至仙客来饭庄当帮厨。第一次给客人 捞面时,我盛了满满一碗,从橱窗递出,正好被老板 看见。“怎捞得那么满!你干了不,干不了快快走人! 都照那么捞,把食堂给赔塌了”,老板的粗声粗气以 一种吞噬的方式将我淹没。我心里难受得像扎了一 根刺儿。忙完一天的工作后,我哼着《豹花白驼羔》的 小调准备回家:

豹花的白驼羔哟

离开了驼群就会哭泣

孤苦的我哟

离开了家园就会哭嚎

阿妈赏给我的呀,

是一副金葫芦牙签儿

到了城里哟

老板正好听见了歌声,脸灿烂成了一块合不拢 嘴的庄稼地:嘿嘿,歌唱得不错,明天给你调个工作, 干服务员吧。老板表情飞扬,擎起了我期望的灯盏, 我眼睛不禁一亮。当上服务员后,一食客点了剑南春 酒,我去送了。随后,老板让我给那个身份是税务局 局长的食客敬酒:

白银黑的快骏马哟

是用套绳驯出来的

局长的表情像流着一条蛇的血,挥了挥手打断 我的歌声:这个不好听,来个酸点的。我的不快像一 双蝴蝶的翅膀忽闪,但不得不换了一个:

坐在炕头上挤眉弄眼

喇嘛哥哥你想干什么

要是去打黄羊的他回来了

小心把你剥成个皮桶吧

歌声幽幽地淌过酒店的一隅,浮起了自己郁闷 的心情。食客们的掌声在抑扬的浪尖上飘扬。局长 接酒杯时,乘机挤眉弄眼地把我的手捏了捏。“喇嘛 哥哥看下你了”,桌上一食客的起哄,令众人油腻的 笑充满了饭糊了的味道。我忙抽回手,强装出笑脸, 心情像一件多年长穿的旧衣,隐忍的伤口上布满补 丁。席散,我引局长去收银台。脸上涂满浓重的酡红 的局长一缕一缕的酒嗝破空而来,他大咧咧的鞭子 高举,把官腔流放,羊群一样:记在账上。老板满脸 的笑容似一朵山花在野草中开得若隐若现:“下次 再来。”局长等人刚离开,老板的眉头就皱成了千沟 万壑,蔓延着石头般的冰冷:“税务局这帮圪泡又白 吃了。”随即,他的埋怨又向我靠近,一秒,一秒地吹 弯了我的感观和呼吸:“谁让你给拿剑南春哩,下次 灵活点。”因挨训走神,我端着菜盘给一桌食客上菜 时,一食客搛菜,胳膊碰在了盘子上,菜汁淋在他身 上。“怎端的,你瞎了眼了”,食客的颗颗语粒砸得地 板惊慌地颤抖。我一连声地说着对不起。“看那副德 性是端盘子的!”食客的不依不饶若藤蔓卷来。我仿 佛成了一盘散沙,急得欲哭。闻声进来的老板,溢出 的假笑如鱼甩尾:我给你们换一个服务员。他使眼 色,示意我出去,随后携带了一团怒气出来,散落在 饭庄大厅,在我的每一条神经里:“你咋搞的,老是 你出问题,再要发生类似事情,我扣你半月工资。” 我低头,用手摩挲着衣角,感觉到有一枚针尖重重 地滑进了体内。又有一次,我给一桌人敬酒。一大款 端起大酒杯一口喝干。他的豪情,点亮了我惊讶的眼睛,“妹妹,咱俩喝一杯”,大款的提议让我的心不 由自主地往内收紧。迟疑了一下,举起大酒杯,我喝 了一点,他却又以湖泊的方式蕴藏了杯中酒,看见 我喝得不多,鞭一样甩响坚持,送来目光的凛冽。我 不得已举起酒杯,呛出的生眼泪珠绽成了零星的露 珠。他又往杯子倒酒。我却捂着嘴从雅间跑出,向卫 生间冲去。我像一只不会享受生活的野斑鸠,对着 自己的影子弯腰呕吐起来,从卫生间出来,正碰上 脸如一枚熟透之枣的大款摇摇晃晃地来找我。他的 纠缠和酒气将我推进了雅间。其他的客人都已走 了。他醉醺醺地摸了一把我的奶子,酒气压着阴暗 的心境:“陪大哥今晚过夜去吧,开个价。”我的气愤 像一场大火在眼中在胸口燃烧:“你放尊重点。”“你 假正经甚了”,他的纠缠像大河的皱纹在风声中蠕 动不息。他的欲望升腾在满身的酒气与掏出的一叠 钞票之间。我欲走,被他一把拉住,抱在了怀里,并 在我脸上亲了起来。一粒欲望的嫩芽,刺伤了我恐 慌的泪眼。我感觉到有棱角的金属在脸颊上划过, 血液在奔突,骨头在拔节。奋力挣脱他的怀抱,我用 力抽了他一个耳光。鼻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你个婊子,假正经什么”,在“巫婆的肮脏抹布”的 骂声中,他扯了卫生纸塞住鼻孔。我像一条被击痛 的蛇乘机跑出。他报了案,干警把我带到了治安大 队拘留室。那里灯光昏暗,潮湿,圈着七八个人,两 个瘦如秀竹的青年表情痛苦地蹲在屋角:“瘾死我 了。”“那两人怎么了”,我悄悄问一嘴唇涂得贼亮宛 如江南一枝出水芙蓉的女郎。“毒瘾上来了。你是怎 进来的?”“一食客调戏我了,抽了一耳光。”我心境 已是一株孤零零的剪下了枝头的花。“你也太傻了。 陪人睡又短不下个甚,钱也有了,红火也红火了。” 女郎性感的嘴唇,把耻辱和羞愧扬成了一曲明快的 音乐。“你出去后,跟我干吧,我在咱市一家桑拿中 心当三陪,一晚上能挣大几百。”浓重的金钱味将女 郎诗歌一样的脸涂得十分不真实,那声音仿佛一个 钥匙在锁孔里愉快地摸索。我摇了摇头。女郎不屑 的表情,以水银的速度骤升而来:“想在河边走,又 不想湿鞋,哪有那美差事哩。”我的心,连同我的睫 毛,一并闷得很慌。不久,女郎交了罚款,拖一袭娉 婷的裙裾蝶舞而去。其余的人也陆续交了罚款出去 了,惟我像独饮残阳的老僧咀嚼暮色,在拘留室里 整整饿了一天一夜。实在饿得不行了,就从衣兜掏 出 5 元钱,冲外面房间正在看一本封面印着裸女的杂志的警察喊:警察同志,给买点吃的吧。外面的警察不理。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无助的脸和害怕的 泪光在拘留室刃一样划过。后来,我饿晕过去。“你 出来”,警察一声喊,将昏迷中的我惊醒。“交上 500元的治安罚款,才能出去,要不就送监所拘留半个月。”警察的声音以一个坚硬的楔子往土里边捶的 滂沱之势压下来。我的心情像风筝脱离了线轴,焦 急地哭了起来,忽然想起了胖经理,怀着一线希望 从衣兜里翻出胖经理的名片。在给我交了治安罚款 的胖经理以新月般的皎洁开启了拘留室的黎明,把 我领了出来后,我又去了仙客来饭庄,但门锁着,人 去楼空。一路人走过来,我问:“这家食堂怎么关门 了?”路人摇头。不久,一人骑着自行车停在门前,开 门。“老板去哪了?”那人看了看我:“你说的是原来 开食堂的那个老板?他前天就不干了,把食堂给我 转租了。”我才知道我的工资让老板给骗了。我的心 像沉入了冰窖,全身发冷。

我更加清楚了城市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银子、 金子像白花花的汗黄亮亮的油淌得满世界。我不知 道是怎么回到租房处的。先是房东大嫂逼着要房租, 接着又是民警来了催办暂住证。我央求民警再宽限 几天。“暂住证非办不行,要不你在这住不成。”民警 的表情有如寒冬的来临。“我现在真的没钱。 你这 人咋这样,前两回来了,就说没钱。我该不能光为你 一个人办证跑吧,还有其他工作呢。再不交钱办证, 这个收音机我就拿上作抵押呀。”民警狼嚎般吼着, 砸得屋内的空气也轰隆轰隆地有了回声。房东大嫂 听见民警在南房训斥我,忙从正房过来,看见他拿上 收音机欲走,忙劝说:“这媳妇真的没钱,还短我房租 着哩! 再限你三天时间,如不办就不客气了!”民警 气哼哼地走了。房东大嫂笑着向泪汪汪的我说:“收 音机我借的听一下吧。”我明白她是怕短房钱把收音 机给扣走了。

在城市生存像朵浪,在涌动中跌下去就要义无 反顾地冲上来。我多么渴望做一只鸟儿,忘记自己的 影子,在天空自由地翱翔,无忧无虑地歌唱。正当心 灵接近崩溃的时候,胖经理来了。他清幽的目光落在 了替我画的那幅肖像画上,古井般深不可测:我想雇 个保姆,你干不?忽然而至的意外,浮动在我感激的 眉黛。我去了他家,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屋内凌乱 不堪,脏衣服在床上堆着一堆。他边给我倒水边说: 我在北京还有一个公司,我妻子在那面负责,我忙得 顾不上收拾。一上午,我把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脏 衣服全洗了,在阳台的衣架上挂上。黄昏,他醉醺醺地回来,我扶他上床。不一会儿,他爬起要吐。我忙寻 了脸盆。吐完,我用热水浸了毛巾递给他擦脸。次日, 做好午饭,他拎着一个手提袋回来。“你看这件连衣 裙好看不?”他的目光比熏衣草那紫色的香味还甜。 我以为他是给媳妇买的,就接过来看。“去试衣间试 试”,他的声音散发着黄瓜的香甜。拿上连衣裙走进 试衣间。暗红的丝光绵质地,精美的刺绣蕾丝,高贵 而典雅,美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我在镜子里看了好几 遍,穿着有点舍不得脱下。“你真有眼光,给嫂子买的 裙子真漂亮。”我的羡慕从脸颊上启程。他摇了摇头: “这是我给你买的。”他的话一下子擦亮了我身体内 外的天空,一时手足无措。

一次,胖经理生病躺在床上。我给他寻药、倒 水、找体温计。他眼眶里有晶莹的泪花,接体温计 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拽到怀里。就这样,城 市的夜被他滚烫的语言烫伤,一座屋子被我们摇得 晃个不停……过了些日子,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常 常坐着发呆。让丈夫知道了,我可怎么做人呀!我像 荞麦开出了红红的幽怨,呜咽着给他说了怀孕的 事。“你明天自己去医院打胎吧”,他也心乱如麻。我 有点不高兴:“你陪我去吧。”但他怕撞上熟人,说什 么也不肯去。那天夜里,胖经理妻子风尘仆仆回来 了,开灯,见我们睡在一个被窝内,气疯了,过来就 抽了我两耳光。“贱东西,脸也不要了”,怒火挟着大 粒大粒的泪珠,满屋乱摔。我不敢还手,呜呜地哭。 他拉住妻子,将其拽到另一个卧室。他在劝慰妻子。 而委屈和羞愧俨如一只大水桶,在我灵魂的檐下盛 满了铅一样沉的泪。后来,胖经理走到我身边,挨着 坐下,轻轻为我擦眼泪。“胎明天不要打了,我爱人 没有生育功能,她和我商量了,想让你把这个孩子 给我们生下来,我们给你钱。”胖经理的笑容,像蝴 蝶在拍打着黄昏。我止住哭声愕然地张大嘴……在 胖经理温柔的诱饵下,我的坚持步步退却,最后决 定给他们生这个娃。为了进行胎教,比草原上的青 草还要鲜嫩的胖妻兴冲冲地翻出十多盒世界名曲 磁带:“这都是些恬静、平和的经典名曲,你每天多 听一听,能开发胎儿的智力,要不胎儿听到的只是 你心跳的声音。”柔语如幻,刹那间响成一串淡蓝色 的风铃声。胖经理也犹如指尖上的月光,难以覆盖 激动。我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听完音乐后,他又找来 几本名著和古诗:你能看懂这些书不?每天读一读, 让胎儿在肚子里就进行文化熏陶。为让胖经理多陪 自己,我红着脸骗他说:我连初中都没毕业,怕读不懂。他露出失望的神色,就给我教古诗:敕勒川,阴 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那声音光晕一般一圈一 圈扩散,像轻音乐自然的节奏和扩散的旋律,像云 朵在天空这幅大宣纸上的移动。我跟着念:敕勒川, 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胖经理教:天苍苍,野 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 草低见牛羊。朗读高过蝉鸣,映衬的室内春天来临。 我的心情依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上,灿然开放。 育婴书上说,胎儿的健康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母亲 的食物,以后要多吃点水果,这样才有可能生出一 个健康、出众的孩子。他教完诗后,削了一颗苹果递 给我。像春天的枝叶走在风中,温暖的语言比鸟声 还要悦人。我接过苹果,眼眶里有泪花闪烁。那段揉 春为酒、溶雪成诗的日子我真是幸福极了,其快乐 远远不是眼睛可以企及,耳朵可以捕捉,嘴唇可以 品尝的……蚌病成珠,沙尽见金。有些东西需要时 间来验证,比如激情、梦幻。怀胎十月,婴儿在医院 里生下了。我刚奶完婴儿,胖妻就迫不及待地抱起 离去。我泪流满面。走廊上隐隐有孩子的哭声传来。 像一个风戳千年的墙头,我感到自己的头发和四肢 已被风吹雨打去了,疯了似的对胖经理说我要孩 子。胖经理从小提包里取出一叠钱:这是 1 万元,你拿上。我将钱一把扔到地下,如一只等待末日的乌鸦,一声尖厉叫喊在泪雨中滚动:“我要孩子。”他犹 豫了一下,又掏出一叠钱:你怀孩子确实辛苦了,我 再给你 5000 元吧。他的声音已失去了先前加了蜂蜜兑了糖的味道。我又将钱推到地下,泪水已释放得像琵琶,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我下床欲追胖妻。 他脸上涌起的阴沉,送来西风凛冽:“简直笑话,你 生孩子是为了钱,胡闹啥哩!”我的眼泪和揪心,像 太阳辐射的光芒,在不断地凸现与扩张。“谁稀罕你 的钱,我要孩子。”没想到自己无比绵长的真情与泣 哭竟无法挽留他与我共醉一曲的流光:“你胡闹什 么,就因为陪我睡过?你不过是我心血来潮路过鞋 店买的一双烂鞋而已。”他扬长而去,我像人们看过 的报纸,一下子瘫软在了病床上。日日夜夜留给我 的只有揪心的婴啼在恍惚中在梦中聚散离合,只有 抚婴喂奶的幻象无时无刻不在涌现。思念骨肉的触 角,如疾风猛雨,在我心灵的伤口游荡着……

这是蒙古族少妇蔚琳花在月夜给我讲的一段自 己进城的经历。那天傍晚,我蹬着三轮车回家,看见 十字路口围着一群人。是一个女人躺在街头,一只鞋 丢在一边,身上小包甩在一旁,胸脯上已被呕吐物弄得臭气弥漫。那个女人就是蔚琳花。她一只手握着一 叠钱,红色的裙子被风吹起。路灯的光洒在她洁白的 大腿上,斑驳而且迷离。夏夜的闷热似火,烘烤得她 的脸庞娇红动人。但我更感觉她像城市的一只苍蝇, 那么恶心。人们在嘻嘻哈哈看着,瞳孔在放大一种邪 淫。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悲哀:物欲和功利的膨胀,是 不是继我们熟知的自然环境惨遭破坏后,也使社会 环境被污染得面目全非?是不是人们内心的那些良 知和道义的鱼虾也被扼杀了,只剩自私和冷漠?“我 要回家。我要回家。”蔚琳花无力地呻吟着。分开人 群,我将她抱上了三轮车。人们的眼睛,飘旋着一种 疑问。在蔚琳花的租房处,我断断续续地听完了她的 叙述,久久无语。“我没脸回去见丈夫和女儿了,”她 一脸的痛苦。我知道她的心灵已不堪负重,确实需要 一场夜黑来覆吞,需要把郁闷留在酒杯中。把身体里 焚烧的知觉一点点埋葬在一些酒滴中。但靠酒走进 自己的世界,这是不是可以避免的悲哀?枯燥的日 子,因为酒的滋润,是不是可以鲜活起来?把心浸在 酒的韵律中,是不是内心的春天就能到来?“这个城 市不属于你,你的丈夫和女儿阿腾花等着你回去”, 我诚恳地说。阿腾花,阿腾花。想妈妈了吗?蔚琳花 的泪在往下滑。我仿佛感觉到了遥远的杭盖草原上 阿腾花的啼哭轻风般徐徐吹来,汪成了眼前一抹暗 淡的灯光。

是夜,我在日记中为蔚琳花的归宿作了如下的猜测:

雪自蔚琳花的脚下铺向辽远。草原罩在一片耀 眼的白里。天空有寒鸦飞过,凄凉地叫着。眼里摇曳 着苦楝之苦的蔚琳花背一鼓鼓的包披雪推门进家。

屋里火炉正烧得旺旺的。这么冷的天,你赶路 哩。哄孩子的丈夫看见蔚琳花愣住了,随即升起满脸 喜悦。想妈妈不?蔚琳花放下小包,抱起孩子,眼泪不 禁流了下来。

孩子哇地哭了起来,想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把 手伸向了父亲。

蔚琳花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拉开小包。小包 内露出两叠钱。看,妈买啥了。她掏出小汽车玩具和 糖。小孩止住哭声,剥糖放进嘴里,接过小汽车在地 下玩了起来。

丈夫看见两叠钱,眼睛一亮。买彩,结果中奖了。 这回咱能搬家进城啦,丈夫高兴地说。不,咱不进城 啦,咱就在这儿生活!蔚琳花平静地说。

选自散文集《一条歌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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