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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家的路(外一篇)付昌惠

点击率:4547
发布时间:2017.08.31

对面走来哎,一帮娃,

中间那个是我儿呀,

瓜子小脸像她娘,

奔奔跳跳娘跟前哟……

她站在膝盖那么深的绿油油的玉米地里,停下手中的锄头,把头上方格的、红绿相间的头巾在脸上和脖颈上擦了擦汗,然后把双手叠放在锄头把的顶端,再把下额稳稳当当地放在叠放的双手上,准备迎接我们……我和一群天真漫烂的伙伴从大路上蹦着跳着过来,银铃般的笑声飘过玉米地时,她的脸上布满无法掩饰的笑容。她笑得那么憨,然而又那么慈祥,充满着无限的爱意,并用她那沙哑的嗓子轻轻地哼着山歌,目送我们这一群孩子走远。走远了,她才会继续整理她的玉米地。

那时我觉得她全身上下黑不溜湫的,是我小时不喜欢的那种农村人。甚至我就从来没有看到过别人和她打过什么招呼。她看上去真的好憨!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姓名,但是在村子里大人和孩子们都戏称她“混小二”。这种名字是多么的猥琐。可是这么猥琐的名字就偏偏和我的生命连在一起!给我的童年带来了灾难性的“伤害”!然而又是这种灾难性的“伤害”洗涤了我的灵魂,让我的生命重新来过。

那条路是我上小学、回家的大路,也是通往家最近的路。尽管走大路我可以和同伴们一路玩耍着回家,还可以唱着当年我们那个村子里最流行、我们最爱唱的《泉水叮咚响》。那快乐就像金色的阳光,不要提有多温暖、多明媚。

可是当我知道这个与我扯上关系的女人后,我再也不愿走这条大路。我绕着道,走一条长满了杂草的毛毛路。这条路离家很远,而我从此没有了伙伴。

想想这段岁月总是揪心的!

五月的一天晚上,我放学后在路上玩够了,回到家里,我满头大汗。我母亲对我说:“一个女娃娃,不要整天蹦来跳去的,把自己弄得满脸脏兮兮的,当心大了嫁不出去。”

从小母亲对我的行为举止都是很严格的,要求女孩就要有女孩子的“文静”,我只要有“张牙舞爪”的样子就要遭到责骂。所以我总是觉得这样的管教太烦人了。

我说:“妈呀,你还没有看到比我更脏的人,混小二比我更脏呢。”

我话音一落,我母亲当时就从地上捡起细小枝条往我身上打。我莫名其妙地被打了一顿,哭得一直停不下来。我妈真的是狠心,下得了手打我。我真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母亲?

过了一会,母亲走过来,在院子里拿了一条板凳坐下,轻轻地把伤心的我搂在怀里。母亲打在我身上,痛在她心里。她说:“幺儿,不要哭了,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想停下呜呜的哭泣声,但是因为要面子,我不能一下子就停下来。

母亲思绪万千对我说:“幺儿呀,混小二不是你叫的,你以后要叫她大妈,你从小就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她是你的奶娘呀!幺儿呀,你要永远记得人家的大恩大德。”母亲的手一直在我的头上来回的梳理,她仿佛对我这个幸运儿格外的珍爱。

听了我母亲的话,我哭得更大声了。“我母亲怎么会这样来吓唬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谎话骗我,我怎么会和这么一个猥琐的女人扯上关系呢?母亲一点都不心疼我!”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终究还是在母亲的轻轻拍打抚爱中稍微停止了哭声。母亲怜爱地摸着我的头发,神情悠悠地和我讲以前的岁月。我一边啜泣一边听母亲讲以前的岁月……。

那是一九七一年农历二月的一天。我出生一个月后,我的母亲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卧床不起。几天之后母亲连一滴奶水都没有了。很小的我什么都不吃,饿得整天整夜的哭,因为没有奶吃,我也生病了。不要几天我也瘦弱得就像“一只大老鼠”。

外婆用着隐言劝母亲:“算了,这个女娃娃可能养不活了,还是准备小衣服吧。”

那时,我在兄弟姐妹中己是排行老四,生命对我来说是百分之百的,但是对于一个多子多女的家庭来说我只是这个家的几分之几。好在我那怕是这个家的几分之几,或是一颗微尘,或是一朵弱弱的小花草,这个家始终没有抛弃我,还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小生命。毕竟我是母亲十月怀胎掉下的肉,母亲是不会轻易送走我的。

母亲说:“再熬几天吧”!意思就是看天意了。

真的是天意,是缘分!就在几分钟之后,“混小二”神奇般地出现在我家里。她背着她半岁的女儿,手里拿着一个大口袋,来给我母亲借粮食。她说她家己经没有粮食了,孩子们每天吃洋芋都快吃不下去了,借点包谷回去掺着吃。

那时我们家有外婆和母亲的支撑,再加上父亲是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或多或少每月还有工资和口粮,家景也还是不错的。母亲是善良的女人。大约“混小二”也会想到“来这户人家借到粮食的可能性会大点”。

外婆一边抱着我,一边让她坐下。我微弱的哭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外婆把母亲生病,我没有奶水吃的事和她闲聊着,当时也没有指望还会有转机。

但是当外婆说完话时,“混小二”说:“让娃娃吃我的奶试试看,也不晓得会不会吃?有些小孩子不会吃别人的奶水。”

她从背上放下了她的女儿让外婆抱着,她解开了她的藏青色的大襟衣裳,把我轻轻地抱在怀里。她一点都不害怕我这个瘦弱样子。她本能的用一个母亲娴熟的动作轻了又轻的拍打着我。我吃得太急了,呛到了,她轻轻地揪着我的毛毛耳朵重复的说着“呛嘟嘟,呛嘟嘟……”据母亲说这样我就不会被呛到。

在她的怀里,我“咕嘟,咕嘟”地喝着她的奶水,喝饱之后我竟然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安然地睡着了!

她提着我们家借给她的粮食走了。那一夜我没有哭,睡得很香。

第二天醒来,我的力气变大了,哭声更是大了,那怕是一点点稀饭都不吃,什么都不吃,就是哭。

这时母亲又想到了“混小二”。唯一的办法就是抱去请她给我奶水吃。

外婆把我抱到“混小二”家里,我又像头一天的样子。“咕嘟”、“咕嘟”、“咕嘟”吃饱了,然后深深地呼吸几下,安然睡去!

这一天终于又过去了。可是以后的日子怎办呢?“混小二”看出了外婆的忧虑。

她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每天早晚都把这个娃娃抱来,我给她喂奶。”

外婆急忙就感谢了这个好心的女人!按农村的习俗女人不能在别人家落泪的,据说女人在别人家落泪人家会倒霉的。所以外婆当时就强忍住感激的泪花,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抱着我赶紧离开了她的家。

以后的日子,我每天早晚都喝着“混小二”的奶水。我一天比一天又白又胖。有时吃饱之后还用滴溜溜的小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她就呢喃地唱着《小乖乖》。

小乖乖来小乖乖,我们说给你们猜。

什么长长上天,什么长在海中间。

什么长长街上买,什么长长娘跟前喽喂。

小乖乖来小乖乖,你们说给我们猜。

银河长长长上天,莲藕长在海中间。

丝线长长街前卖嘛,姑娘长长娘跟前喽喂……

她一边唱一边忍不住在我的小脸上亲亲,抱着我像揉面团似的揉揉,把我逗的咯咯地笑!

就在我一天比一天又白又胖的日子里,她的女儿却瘦了好多!多数时候她都是煮一些玉米粥给她的女儿吃。因为我要比她小半岁,奶水要尽量留给我。天下的母亲都是疼爱自己的孩子的,但是当另一个小生命徘徊在鬼门关口时,她又是无私的,依然把毫无血缘关系的我视如亲生的宝宝。取舍之间,依然慈爱的喂养着我。

我就这样分享着她女儿的“口粮”,慢慢生长,一直满周岁才没有去她家。母亲给我讲到这儿的时候,我枕在母亲腿上的脸凉阴阴的——是母亲的泪滴!我开始相信母亲说的是真话。讲完之后,母亲要我记住这个善良的奶娘。

是她,我的奶娘托起了我的第二次生命。我在生死交界处相遇了她。这种相遇不是我用这些短短的文字,轻描淡写就能够表达的。

一句“谢谢”或者是物质的“馈赠”怎么能表达完这份深深的情意呢?还真是不能够表达。

说真的,我当时对“感恩”很模糊。倒是觉得自己很幸运,有这个奶娘我才活过来了。

不巧的事发生了,母亲给我讲的这个事被邻里的小伙伴听到了。他们第二天竟然恶作剧称我为“混小惠”!我的天呀竟然在学校里这样叫我。我听到有人叫我“混小惠”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片黑暗,头嗡嗡的响,我想:“我完了”!羞辱!羞辱把我的灵魂撕得粉碎!那天我没有和我的同伴们一起回家——我恨死他们了!我独自一人走在后面,我宁愿这样孤独的走着。只有这样,我的内心里才不会有被羞辱的感觉。但是当我快要接近那块地时,我的恐惧感越来越强,我的步子沉重极了。最终我还是没有逃脱“扼运”,当我走近那块地的时候,躲在路边的小伙伴一窝蜂似的窜出来,他们有节奏地齐声喊到“混小惠”、“混小惠”、“混小惠”……。

我哭着跑回了家,回到家里我想想又哭,想想又哭,一直哭肿了双眼。我哭得好累,我也不想哭了,但是我的眼泪好多,就是停不下来。母亲不劝我,由着我哭。我母亲只说了一句“幺儿呀,等你大了就明白了”。

接连几天我都没有去上课,最后老师来家里找我,我也不知道老师知不知道发生的事情——好像是知道。我在老师的引导下开始上学了。那时也只有老师才能指引着我。我是听老师的话。

下课后我不敢和同学们开心地跑出教室,我只敢和几个女生在教室里玩“抓子”。放学后我不走原来的那条大路,我开始走小路,一条又要爬坡又要下坡的小毛毛路。这条路上,夏天、秋天,两旁杂草上的露水把我的鞋子和裤腿打得湿透了。冬天,下了冻雨,路上厚厚的冰,我的塑料底鞋子又硬又滑。我忍受着这样的艰苦,就只为了避开那些可恶的伙伴,也是为了避开“混小二”。

所以在冬天我经常迟到。还好老师也没有批评我,我怯生生地喊了“报告”之后,老师就示意我进教室坐下了。有时老师什么也不说,只是摸摸我的头。有时也把其他同学的小火盆送到我面前给我烘烘手。我感觉老师是很爱我的。我在老师的爱和宽容中刻苦地学习,我的成绩名列前茅。老师的鼓力和宽容那时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慢慢的不再有人叫我“混小惠”了,但是我还是有那种恐惧感。我一直走那条小路,忍受着夏秋的露水,冬天的冰冻,也忍受着无比的孤独!我多么想回到从前,和小伙伴们唱着歌儿,合着银铃般的笑声,奔跑在那条大路上呀!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考上了离家六十多公里的一所中学,在新的学习环境中接受着新的教育。一切充满着希望。

在教室里,我读着艾青的《大晏河我的保姆》,我的眼里泛起了泪花花,我开始想起了我的奶娘……,我也想到了她为12岁溺水身亡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我仿佛听到这个母亲经常跑到深深的乱草地里嘶声力绝的痛哭声。我又想,会是谁在她最痛的时候搀扶着她,是谁会给她摸去脸上的泪水呢?我也想,她醉酒的丈夫是不是还会打她呢?她是不是还拖着痛苦的身体在冬季不停地剁着喂猪的萝卜呢?我再也读不下去《大晏河我的保姆》,我看不清字,泪滴,滴在了书上,悠悠地映开了。我想起了我的奶娘,奶娘呀!

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是想起了我的奶娘。想起她在那块地里,红绿相间的格子头巾,下额杵在锄头上,黑悠悠的皮肤,憨憨的笑……或是哭干了泪花的双眼是怎样的暗淡呢?我的奶娘……奶娘呀!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一直在外上学的我,已经踏上工作岗位,准备回家过年,算是“衣锦还乡了。终于在一九九八年春节前我与奶娘重逢了。

那天我依然走过儿时通往家最近的路。大老远,我看到熟悉的身影。我的奶娘用榔头整理着土地。我竟觉得她一直都在这块地里劳动着,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是那样的急切地径直走向她。羞愧,忏悔,负罪,想念。这些复杂的情感把我的心触及得怦然跳动!我加快了脚步走向我的奶娘。

她发现了我。她仍然和当年的那个动作一样,把手叠放在榔头把上,再把下额放在叠放的双手上。只是没有了过去的微笑,她的背驼了许多,岁月的痕迹布满了整张脸,浑浊的眼睛好奇,好奇地看着我走近她。

我的心里酸透了,我哽咽着叫了一声:“大妈……”我的喉咙硬极了。

她根本没有认出我来。

她问“你是哪家的姑娘呀?”

我从生硬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我是小惠呀。”

“哪个小惠呀”她把头朝着我家的方向望了望:“哦!给是小稳稳家的姑娘呀”?她说出了母亲的小名。

我说:“是呀,大妈。”我的声音哽咽,我的眼睛里涨满了泪水,我不敢眨眼!我只要一眨眼我的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能忍得住吗?

我忍不住,眼泪往下掉。大颗大颗的滚下来。就索性哭出来吧,我大声的抽噎着……最终我忍不住搂着她,我放声地哭……我感觉我是做错事的孩子,还要等着她的宽慰!

她把她的榔头放平了,要我坐在榔头把上。我乖乖地坐在了榔头把上,一点也不觉得灰土。然后我的奶娘从她随身带的军绿色水壶里,将水壶盖子给我倒了满满的一盖子玉米酿的甜酒水。她说:“走累了,来,大妈给你倒点水喝。”我轻轻地,颤颤地接过盖子,喝着我的奶娘倒满的玉米甜酒水,我感觉我真的是渴了很久的孩子,就像是喝着当年的奶水一样的香甜。

就在这块土地上,我仿佛听到当年奶娘哄我逗我呢喃的歌声:

小乖乖来小乖乖,我们说给你们猜。

什么长长上天,什么长在海中间。

什么长长街上买,什么长长娘跟前喽喂。

小乖乖来小乖乖,你们说给我们猜。

银河长长长上天,莲藕长长海中间。

丝线长长街前卖嘛,姑娘长长娘跟前喽喂……



一辈子


生儿育女罪孽深,

血污了天和地,

触犯三光与众神,

因此打入血河内,

朝朝日日受苦刑。

一个孩儿一盆水,

盆盆血水要娘吞,

只等我娘身死后,

盆盆泼在地狱门,

娘不吃来娘受苦。

哪个儿女替娘吞……

道士先生微闭双目念叨着超度三婶亡灵的《血河经》。我们九个孝子轮流跪在棺材旁边的众神牌位面前,听着道士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我想,不管有没有众神,我愿在众神面前长跪,祈求三婶在阴曹地府不受苦受难,不让三婶喝那盆盆血水!

此时我除了有着阵阵的哀痛,剩下的就只有母亲,父亲,三婶的过往。

三婶,自父亲病故后离开我们家已经11年了。这11年生疏了多少人,也生疏了多少情。至于三婶对我好不好,对中年的我来说,这影响不了我的生活,我甚至可以顶着不孝的骂名忽略她的感情。可是,往往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对我父亲好,与丧妻的父亲生活了三年。三年,如流星划过般短暂,却盛过与她死去的前夫生活的三十年。这就不一样了!这让我忽略不了她的感情,也忽视不了她的存在。她离世的这些个日子,我显然强烈感觉到她是我生活中的一位离不开的亲人。

母亲患有风湿心脏病,每年不定期住院。如果人的一生硬要以得失来论的话,那母亲她一生最大的成果就是生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这对于体弱多病的母亲来说,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生育了我们,这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难为了,我的母亲,我爱她,感谢她给了我们生命。

母亲生我们家最小弟弟时37岁,乡镇的丘姨妈医生跑到我们家严肃地警告母亲不能再生了。劝她去医院做掉,否则保不住老命。可是母亲说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就多延续一条生命。

一九七八年九月的一个夜晚,我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七岁的我不知道是弟弟出生,心想,谁家的小孩半夜三更跑到我们家了?

接下来母亲又是卧床很久很久。之后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本乡镇医院,县级医院,市级医院都住了。就这样在医院进进出出度过了二十多年。父亲筋疲力尽,但是他从不放弃对母亲的治疗。退休后的日子就专一照顾卧床不起的母亲。

在一个夜晚,我准备到父母的房间去看看母亲。当我走到窗边时,我听到母亲深情地对父亲说:“我病了一辈子,拖垮了这个家,你不要再送我去医院了,把钱节省下来为娃娃们着想。”母亲又接着说:“我这辈子也知足了,有这帮娃娃,有你的照管,知足了。”

父亲坐在母亲的床沿边。他对母亲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医你,也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娃娃的事就不要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活着,娃娃们早晚有个‘妈’喊就行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弱弱的母亲对父亲又说:“你去访一个心地好的女人来帮着你,一来和我作个姐妹。二来我总要在你先走,等我走后她可以照顾你,和你做个伴,我也就放心了,娃娃们成家立业有他们自己的事。再说,满堂儿女的孝顺也抵不过半路夫妻的知冷知暖呀。”

父亲听后就突然骂着母亲:“你是病昏头了,说什么鬼话。”我父亲哽咽的声音明显低了不少,心里的酸楚痛压着他。

听着父母这段特殊的情话,我不忍心打扰他们彼此间的牵挂之情。于是,我背转身子悄悄地退出了脚步。

最后一次,我和妹妹陪母亲去住院。一位女医生看了我母亲的病历本,突然抬起头来,愣起一双金鱼眼睛,从松松垮垮的眼镜中,直视着母亲:“我以为你没在世了,你咋还活着呀!只要得了这个病的人,比你病的轻,比你年轻的都走掉了。”母亲黑铁的脸上露着愧色:“医生,全得你们的医治,也全得家里面的人,要不然我的尸骨早变成土了。”女医生没有说话,摇摇一头曲卷蓬松的脑袋,给我母亲开了住院单子,递给我。

母亲的病在医院一天比一天严重,浮肿的腿一按就是一个瘪窝窝。眼睛开始模模糊糊,只能听声音。母亲说,她不久就要永远离开家人了,她迫切要回家尽量与全家人在一起。我们按母亲的意愿把母亲送回老家。病危的母亲对哥哥交代着,将来父亲百年之后,不要把父亲和她埋葬在一起。她说她这辈子拖累了父亲,不想以后在阴间还拖累着父亲。当时哥哥一心只想宽慰母亲的心就答应了母亲。

刚刚过了母亲六十寿辰后,受尽了病魔,痛苦的母亲病故了。虽然全家人都明白母亲无力回天。但是与自已血脉相牵的亲人去世了,我们从此就没有‘妈’喊,简直就是天蹦地裂。

母亲走后的第三年,父亲遇到了丧夫多年的三婶。父亲征求了全家人的意见,哥哥嫂嫂们的意见不统一。大哥反对的最强烈,他的理由是,这把年纪再婚会被别人笑话。还有,以后三婶老了谁又来照顾,简直就是自己家给自己家找麻烦事做。家邻四舍也在叽叽咕咕的议论。我们三个女儿是出嫁给婆家的人,也不常陪着父亲,再说父亲有个伴我们也减少担心。当然是举双手同意父亲再婚。

父亲和三婶在各种议论声中领了结婚证。他有自我做主的权利,也没有义务要通知每个人,只要法律认可就行了。于是他们成了合法的夫妻,堂堂正正地在一起生活……

道士先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在深夜2点三婶的灵魂就要离开了,三婶从此与她的亲人阴阳两隔。

到了深夜2点,我的姐姐和三婶的女儿开始哭丧了。一开始我的大姐是陪着三婶的女儿哭的。我心里想,我家大姐也真是有些煽情了,又不是亲生的母亲,这怎么哭得出腔调来。我听到她们的第一声没有泪的干嚎的哭腔,全身像泼了一盆冷水,马上刺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是她们哭的有牌有谱的,哭的越来越伤心了。越来越伤心,边哭边转摇着她们的头,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边诉边哭。三婶的女儿拖着声腔流着泪哭着:“一条板凳方又长呀,往天娘儿坐着拉家常呀,今天上面放着我的娘呀,我的娘呀丢开儿来不顾呀,狠心跑到阴间躲阴凉呀,从此阴阳两相隔呀,早早晚晚不见娘呀。”

我听着听着,感觉凄凄惨惨的,内心深处突然一阵发酸,我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父亲,还想起了三婶在厨房边,在水槽边磨磨蹭蹭的身影……

三婶每天把母亲和父亲的锅锅碗碗收拾的干干净净,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我看着被整理过的房子,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心里反而莫名其妙的妒忌,之前举着双手同意的心意荡然无存。我当时觉着,亲情是流趟在全身的血液,想换是不可能的。我有想法,但是我并没有给三婶脸色看,没有为难她。父亲需要陪伴。我终究在情感与现实中统一了。

父亲比我母亲大四岁,比三婶大九岁。三婶进家门时妹妹的孩子还不满一岁,交给了三婶领着,弟弟刚好上了大二。在县城工作的我很少回家了。从前回家我们为母亲做饭,自三婶来了之后就三婶做饭。父亲的生活全由三婶打理。我也觉得轻松多了,慢慢的从母亲的悲痛中走出来。把父亲的晚年托付给了三婶。

三婶和父亲随影相伴,二老的幸福是显现在脸上的。这超乎了我的想象。

有一天父亲带着三婶来到城里。父亲说,他和三婶不回老家了,要在城里生活。我虽然同意了父亲的决定,但我隐隐的伤心总是会在某个时候跳出来。比如像这个时候,我想,亲生的母亲没有享受到这个清福,三婶享受了,上天对母亲不公平。

父亲和三婶在县城的小巷子里找了间木板房。三婶说房租便宜。我不反对。我从单位要来了旧报纸,把整个房间从梁顶到墙壁没漏一处糊起来。看上去好多了,坐在屋里也新鲜多了。这期间我下班,也没少来三婶和父亲的住处蹭饭吃。也和他们拉拉家常。我吃着三婶做的饭菜,暧暧的情遍布了身心。不公平的想法又打消了。事实上,我是希望三婶和父亲白首不相离,好好安度晚年,毕竟都是苦难的人,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情可以重来?

可是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却又戏剧般改变。

突然,有一天三婶说父亲病了,要去医院检查。我一听说父亲病了就胆战心惊。我们从小生活在母亲的病痛中,看着母亲的痛苦,全家人的心都在痛。所以心里的阴影就像一只尾随在身后不出声息的恶狗随时会跳出来把我胆子吓破。我在心里面默念,但愿不是,但愿不是!

医生是司空见惯的,告知严重病情时一点都不惊讶。男医生穿着白大褂,拿着个片子,神情淡然的告知,父亲患的是肝硬化晚期。

恶耗传来,如晴天霹雳,我们又陷入极端痛苦之中,阴霾又开始笼罩着全家人。

三婶,愁容满面,陪在父亲的身边。她的陪护胜过了我们任何一个子女,我们没做到的她做到了,就像母亲说的,满堂儿女不如半路的夫妻知冷知暧。

有时候,三婶忍受着误解,抱怨。弟弟说,他有一次听见父亲喊三婶,喊了好几声三婶才醒来。我批评着从小在我们空隙中长大的弟弟,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是我们亲生的母亲他会说这不尽人意的话吗。不会。我想,三婶没有黑了良心。就算三婶黑了良心,她完全可以找个‘身体不舒服的理由’回到她亲生儿子家去,把父亲完全甩给我们。可是她没有啊!我肯定,三婶确实是累了,累坏了。她每天照顾父亲,身体难免会吃不消。她对父亲的情感完全内化在对父亲照顾的一点一滴中。她没有必要做给我们看。

我看着三婶红红的眼睛,疲惫不堪的身体,我看着她洗着父亲大小便失禁后沾染的裤子,我看着她附在父亲的耳边问寒问暖。有时候我还看到她对父亲就像对一个孩子,啊啊咿咿地哄他吃着难以咽下的食物。我看着她瘦小的身体在摸索着厨房里的锅锅碗碗。煮着,熬着父亲要吃的汤食,我看到她把食物放在自己嘴边吹了又吹,试了又试,一勺一勺送在父亲嘴边。我看到她与父亲彼此心疼的眼神,我甚至看到父亲的痛苦,这种痛是对三婶的不舍,是对三婶的歉意。我又看到父亲获得的幸福。他很知足,有三婶三年来问寒嘘暖,有三婶临终之际暖心的陪护。在医院父亲强烈要求我给他和三婶拍了合影。当我锁定画面的时候,我看到,父亲枯廋的手爱怜地伸在了三婶的头发上。因为他发现了三婶头上露出的缕缕白发。

情意未尽,天命难敌,父亲还是去世了。于我们,于三婶来说,这是一座大山的塌蹦……

父亲走后,三婶的儿子过来和我的哥哥兄弟商量。他们要把三婶接回去养老。我们姊妹六人暗暗高兴,三婶的养老问题有了着落了。那天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对着三婶的三个儿女,就像商务谈判,彼此权衡着各自的利益。可是,三婶的儿子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尊严地接走了他们的母亲。这让我们自愧不如阿。

三婶回去了,哥哥,弟弟还是觉得亏欠三婶,所以他们每月分别给三婶一些零花钱,经常给她的手机充些话费。我和妹妹偶尔买点东西给三婶,偶尔给她点零花钱。我的大姐说,两边合起来,她算是三婶的大女儿,所以她给三婶板板扎扎地置办了一套整齐的寿衣。我们姊妹兄弟这边也就这点点的心意了……

我低着头,两行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滴。棺材底下,过桥灯闪着一团亮光,它仿佛照着三婶瘦小的身影在阴阳桥上渐渐远去。

天渐渐亮起,道士先生大声交代所有围观送行的人,他要发丧起将了。他请众亲友,不要正对着灵堂,不要正对着棺木,否则会被邪恶之力伤害。据道士先生说棺材起来时邪恶的妖魔鬼怪和众神众将两股势力都在争夺着亡魂,他拿起他的宝刀,有力地指向前方,大声驱逐邪恶鬼怪。于是在道士的法力下,由三婶的亲生儿子及亲戚用绳索抬起棺木,走出灵堂,走出大门。三婶的棺木从跪在大路上的九个孝男孝女的头上抬过去,(当地农村称为过棺,意思就是‘过关’。表示后辈人以后的生活顺顺利利的)一直顺顺利利的上路了。

我,我的大姐,我的妹妹,三婶的女儿,四姐妹的心空落落的看着三婶的儿子,姑爷,和部分力壮的亲戚抬着她黑亮的棺木走向对面松山。送葬的人一路撒下凿有半圆的冥钱。(当地习俗上称买路钱。据说撒下买路钱是打发路边挡道的孤魂野鬼,好让棺材顺利到达坟堂)

三月本是阳春,可是那天的风,呼呼作响,卷起买路钱在半空中悬浮,落在黄土地里,落在紫花上,落在山沟里,落在刺木上,落在还未翻绿的枯草上,就像一只残翅的蝴蝶再也飞不起来。用纸扎成的金哥,银哥,狮,马,驴,象,电视,金库,银库,花圈走在她大儿子的前面。三婶的大儿子杵着丧棒,弓着腰,低着头走在小儿子的前面。她的小儿子抬着她黑白的像框,紧挨着棺材,走在棺材的前面。超度的道士先生绕在棺材周围念着经文,敲打着大锣大鼓。送葬的人,大人,小孩,远亲,近邻,长长的排在棺材的后面。

我们只能远远的目送她的棺木。姐姐说,三婶的墓地很好,是姐夫和他们哥五个一起为三婶选的,左右青山,后山一台比一台高,前面是开阔的绵延前伸的山峦……

四姐妹坐在山坡的草皮上看着三婶的棺材抬向对面的松山里。她的女儿和我们聊着她生前的心愿。

她的女儿说,三婶生病期间与她的儿子丢下话柄,她不愿与她的前夫葬在一起,她被他的前夫打怕了。她说,她想与我的父亲葬在一起,她自从嫁给我父亲后,我父亲最疼爱她,才过上了好日子。三婶的女儿讲着三婶的过去,眼泪丝丝缠绕在眼框边。

可是,三婶想与父亲葬在一起,农村的习俗,这是件不可能的事。三婶与前夫那边生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母亲与父亲这边生养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三婶前夫过世,我母亲过世后,我们组合成九个儿女。我们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彼此的尊重。按习俗,三婶与我父亲没有生一男半女,没有血缘的紧密联系,就不会请她进入祖坟。她的两个儿子也决不同意。除非有一种微妙的可能性,三婶在我的哥哥家过世。

她的女儿推测,三婶是有过这样的打算。

三婶在过世的前几天,身子已经很弱的时候,她一反常态提出要去我的哥哥家住几天。

在这生命垂危的时候提出要去我哥哥家走走,这不得不让人觉得她有着某种心事。谁都明白谁都不提及。三婶的两个亲生儿子也不敢送她去,担心她在我的哥哥家过世。按他两儿子的想法,自己的亲生母亲就要天经地义病逝在自己家。并且要和他们的亲生父亲埋葬在一起。要不然他们将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骂他们哥俩无能,骂他哥俩是不孝之子。我的哥哥也不敢把三婶接走,三婶是癌症晚期,做了手术,医生也说她的时日不多了。万一病故在这边他们就非常难办。毕竟她不是生母,我的哥哥是作不了主的。

如今三婶在她的大儿子家病故了,孤独地葬在我们放眼可及的青山上,也没有实现和父亲同在一个坟堂的愿望,也没有和她前夫葬在一起。她始终一个人。不,是母亲,父亲,三婶,三婶的前夫,他们始终一个人。母亲走了,父亲走了,最后三婶也走了。青山草木,黄土尘埃,情牵一世,痛随风轻,纵有情深终须话别。我想如果有下辈子,不管谁是谁的最爱,愿她们一辈子不分离。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公众微信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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