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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仇人(外一篇)王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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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7.12.09

我不是父亲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成长的历程中常常缺少父爱,独自跌跌撞撞长大,和父亲始终有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我们两个是前世的仇人,我常常像刺猬一样刺向他。
父亲最初是一个农民兼渔夫,自食自足,日子虽过得清贫,倒也安稳。我家女孩子多,在重男轻女的乡村,一连生了四个女儿,老三一出生就送了人,这让父亲很抬不起头来,也对几个女儿有点嫌弃,不知受了别人多少次的嘲笑,直到弟弟的出生,他才彻底抬起头来。
我七岁时,父亲开始经商了,命运轨道从此改变。开始是家门口的建材生意,后来在街上开浴池,办化肥厂,即使只是离家三里,常常一个礼拜也不见人影,偶尔见他回家一次也是喝得醉熏熏的,记忆最深的一次我去找他,他拉着我的手送我进了小学,那也是唯一的一次。
后来关于父亲的记忆片段都带着痛。小学四年级时,母亲和奶奶给弟弟洗澡,烫伤了弟弟的胳膊,母亲和父亲一起去县城的医院,回来后准备第二天再去医院继续治疗,他带着剩下的钱消失了一个礼拜才出现,病情延误,后来弟弟的半个胳膊疤痕狰狞,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
我初一去插花中学上学时,他去在临涣矿上班的舅舅家给我借学费,直到我开学半个月后才回来,借的学费也在牌场里输尽。初一下学期时,他一个人不声不响消失了半年,一分钱未寄回家,母亲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勉强度日,麦收季前他回来了,口袋里只剩下几十块钱。初一时,他许给我一条绿色的背带裤,却从未兑现。初二时我转学回了老家,母亲去凤台进货,三亩多的红芋待收,爷爷帮忙用犁犁好,我去街上找他回家干剩下的活,他在牌场里失了面子把我大骂了一顿,我含着眼泪回家,硬着头从早晨一个人干到天黑,把红芋从土里拎出来,忘记了饿和累是什么滋味。初三毕业时,他托人在合肥找了一份月工资80元的工作,托母亲来劝我下学……
他是一个很天真很傻很蠢的男人,是朋友圈里的傻老冒。干建材生意,好多沙子水泥赊了出去,收不回来钱;开浴池,被合伙人偷藏钱,最后亏空;办化肥厂,两车化肥拉给了一个好兄弟,没有欠条没有记帐,好兄弟卖掉货后翻脸不认帐;替表弟担保借钱,表弟带着情人跑路,五六万的债务他被迫接手;认了十几个干儿子干女儿干孙子,年年掏压岁钱,却在生活最贫困时无人认亲;开窑厂,天天喝得烂醉如泥,不喜欢我母亲管束唠叨,让别人管帐,管帐人弄虚作假,在出的红砖数上做手脚,将钱装进了自己腰包;我大学毕业前,他为我准备了一万元帮我找工作,却借给了一个铁哥们,没有欠条,待我毕业需要用钱时,铁哥们失口否认;在外打工,听信传销,将一年多的工资全部寄给他人,期待着发大财,却血本无归;年终结帐,不顾我的反对,把钱借给了一个叫王春礼的工友,没有欠条,工友过年时暴病身亡,借出去的钱只能打了水漂……每每我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如一把刀在搅,这个又天真又傻又蠢的男人,因为对人无端的信任,将自己的生活毁了,陷入泥潭里再也出不来,用晚年的辛苦拼搏为自己的傻买单。
我没法评价他的人生,又混乱不堪,心如天高命如纸薄。以前看过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假。
这个在部队里立过二等功的男人,在党旗下发过誓,在朋友面前夸过海口,当村长时竭力办好事,他以为他是神,可以替人收拾烂摊子,可以救赎他人永不疲惫,可是他不知道,他只是肉身凡胎,能量少得可怜,渡不了别人,更救不了自己。
我讨厌他的愚蠢,我也恨自己的无能,没能早一点长大,不是一个有用的男孩子,不能帮他解决困境,不能帮他惩治坏人。他因为自己愚蠢的信任,一次又一次被骗,从年轻到年老,从朋友到亲戚,我恨他。他哪里来的那么多信任,他为什么不懂设防,他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一走了之,推卸了所有的债务和责任?骗了他的那些人现在心安理得地生活,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一切?
我恨他,因为他的无知给家庭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有一段时间家里讨债的人络绎不绝,在讨债叫骂声中,我丧失了所有的尊严,我急切地想逃离。年轻时的他穷大方,和朋友一起吃饭都是记他的帐,后来厂子倒闭了,无力还饭帐,一家饭店老板拉来了一个瘫子睡在走廊下讨债,千方百计还清了,他照样喝酒照样记帐照样穷大方,先前的耻辱都忘了。
我恨他,恨他的懒惰,有多少个麦忙季秋收季他推说有生意要忙抬腿走了,等到快忙清了再回来;在家里扫一次地,扫帚所有碰触到的物品全扔到院子中。母亲包揽了家中和地中的活,身体早早衰老;我也恨他和母亲常年里无止无息的争吵,两个同样固执的人彼此针锋相对彼此埋怨,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让我和弟妹们都对婚姻心存畏惧。我大学毕业时曾亲口对他说,将来结婚绝对不找像他这样的男人。
可是我还记得小学五年级的夏夜,无聊中,父亲突然带回来正午街上最好吃的烧鸡,几个孩子狼吞虎咽,后来的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美味。记得初中时父亲和母亲开家庭会议,卖了家里的一袋红薯片给我买了生平的第一件滑雪袄,绿色的。记得我高三时因为逃课被叫家长,他在晚上骑了二十多里路的摩托车见到我后震怒的眼神。记得他尽管心里遗憾我是个女孩,还是让我完成了高中学业,让我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记得我上大学时,家里的经济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为了每月300元的生活费,他和母亲在夏夜里捉龙虾卖,连烟都暂时戒掉了。也记我参加工作时,他鼓励我尽早入党,好好教书,说有一天要和母亲一起来我工作的学校,坐在教室后面听我讲课,让我不要给他们丢脸。记得工作后,每次回家,他都会从河里捉几条一尺多长的鱼,让母亲炸好,让我带回临涣吃。也记得那年准备结婚前,婆家来了一车人第一次上门,他拼了酒力陪客,客人前脚离开,他后脚就睡倒在柴垛旁……
我也心疼他的辛苦,他其实是个极有生活情趣的人,在院子里挖了鱼池,垒了假山,养了好多条鱼,在门口的花园里种了木槿、紫荆花等当时许多人都没有见过的花树。他走投无路时,没有选择一走了之,站在桥上决定轻生时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没有将一个烂摊子全部扔给母亲,没有让我变成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他又是一个硬骨头的男人。
我们见面并不多,女儿对他也倍感陌生。有一年暑假他到我家来,五岁的女儿好奇地打量着坐在客厅里要喊作姥爷的人,突然冒出一句话:“妈妈,原来你也有爸爸呀,你小的时候爸爸一定很疼你吧。”我和父亲都很尴尬,都没有回应女儿的问话。
老家翻修时,我发现了他年轻时的照片。我悲哀地发现,这个我一直都不喜欢的男人,和我是如此的相像。额头、眉毛、眼睛、下巴,我简直是他的翻版;母亲也常常说我听不得别人批评,听不进别人劝的性格最像他,爱冲动的性格像他,好吃爱玩的性格像他,我最讨厌他,母亲却说我最像他,我真的不能忍受。不同的是,我是女儿,因为少年时的贫困经历,我成了守财奴;因为是家中的长女,我早早地担起了照顾家人的责任;因为文化和修养,我极力地控制自己暴躁的脾气;因为他滥交泛交受了骗,我成了一个性情冷漠朋友极少的人。
六十多岁了,这几年他一直漂泊在北京。在我的再三抗议下,他终于将工资交给了我保管,第一次有了存款,年底也会将剩下的债务还清。他已经四年没有和家人一起过春节,都选择了一个人独自留守外地,不管我们的请求和生气。我一直假装他还很年轻,假装他的工作不辛苦,选择忽视、漠视他其实是在受罪。却一直在内心深处牵挂着担心着这个和我流着同样血液的男人,偶尔的梦境中,会梦到他身陷险境,我大汗淋漓地惊醒,然后庆幸终究是梦。
我贪恋着现在生活的平静,也许哪一天长年抽烟经常喝酒的他身体会出什么状况,然后所有的平静将会打破。他为自己年轻时的行为付出了晚年辛苦孤独的代价,也为年轻时对家庭的忽略极力做些补偿,讨好母亲,隔三差五就给她打电话,给女儿和小外甥寄些零食,给生活境遇并不好的妹妹一些零花钱。那些钱他是怎么挣来的,怎样的辛苦,怎样的羞辱与忍受,他不说我们也不问。弟妹们都体谅他老了,只有我一路见证了他的言与行,固执地记得他做过的每件荒唐事,不肯轻易放下,不肯轻易对他示好,偶尔还会与他争吵。我们都与母亲更亲近一些,在微信群里经常热热闹闹地聊天,他一直沉默,偶尔会在节日里提前给大家送些祝福。漂在四个城市的兄妹几人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和事业,这个家庭已经摆脱了贫困,越来越好。
没有他也就没有我,这个男人给了我生命,我懂;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也懂。我一点都不想做父亲的仇人,我也愿意做他前世的情人。我期待着今年的除夕能和他一起度过,能数数他头上还有多少根黑发,能不再和他争吵,很平静地聊聊天,听他说说这些年在外地一个人打拼的生活。


七点时太阳便奋力冲破云层,阳光洒在宝那栋光秃秃的三层楼上,好像包裹上一层金色的外衣。一扇银色不锈钢大门是新的,几扇窗户还空着,屋内多了一张新床。院子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那一地铺满的阳光。宝家的大门上不知何时贴上了两个大大的喜字。
宝已五十多岁了,孤家寡人几十年,还要结婚?回到老家的我惊讶极了。打我有记忆时起,没人喊宝的大名,村里人都叫他宝,这些年老了,大家都忘记了他的辈份,老老少少,几岁的孩子也都叫他宝。他也不生气,总是笑呵着回应。他兄弟四个,宝是老三,兄弟四人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结过婚,也间歇地有人给宝介绍过对象,有的只持续过一个星期,便以人走财空作结。我上大学之后便长久地离开了家,偶尔回家时就听说过那几次短暂的婚姻,最短的只有两天,家中的存折便和女人一起消失了。宝一个人,在同一件事上被骗了这么多次,怎么会还不死心呢?
昨晚回来,门外很吵,夹杂在一起的声音里能够听出来的是担忧和气愤,我不是一个好事的人,只是做我自己的事情。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吵吵嚷嚷,我实在耐不住好奇,走到没有门的墙内,看到路边聚了一堆人,有的嚷嚷着要报警,有的气愤地给一个叫珂珂的人打电话。西院的二娘走了过来,告诉我明天要结婚的新娘子原本已订好了宾馆等着出嫁,想回原来的婆家看看,却被婆家的两个哥哥强行扣住了不让走。几分钟后,警车来了,说地址的,说人名的,主张带路的,一阵忙碌之后,警车呼啸而去。我看见那一群人中有宝的身影,他穿了一件挺讲究的衣服,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别人替他忙活。
宝的个子很高,有一米八左右,五官端正,按照正常的审美观来说,年轻时应该也是帅哥一个。兄弟几个也不丑,家境一直也不是太差,为什么一直这样单身,在别人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家子的时候,孤单地生活,而且现在父母兄弟都去世了,曾经的家只有他一个人独守着。他不知受了谁的蛊惑,五十岁时竟然把多年在工地上起早摸黑、省吃俭用积攒的所有积蓄拿出来盖了三层的楼房。楼房盖好了,钱包也空了,空荡荡的三层楼房连门窗都没装,没有白灰刷墙,冰冷灰色的水泥外衣,看了让人心里碜得发慌。母亲说去年的春节,他一个人只买了十块钱的大馍,没有菜,甚至连炮和香火也没有。
真是一个怪人,每每回村里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兄弟四人里,他的命最硬,倔强孤独地活了下来,也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狠下心用半辈子的积蓄盖了一栋体体面面的楼房,又在知天命之时听从媒人的劝告要娶妻。现在,宝穿着一件新衣,夜色下站在人群里,那张饱经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的脸,有着隐隐期待的眼神,那对老婆孩子热炕头渴求的热望,竟像第一次娶妻的小伙子一样,散发着和他这个年纪不符合的急切,我不禁在心里暗暗祈祷他这次能好运。
热心说媒的人记得宝,记得他一个人孤独地活着;那栋三层的楼房,也被人惦记着。我曾听母亲说过,同族的一个小孩子想要认他为干爷爷,为他养老送终,房子最终要归他的。又有说他二十多年前,在他母亲还健在的时候,曾替他收养过一个女婴,养到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又送还给了亲生父亲,现在女婴已长大成人,女孩的父亲也来过,要让自己的女儿为宝养老送终,还要招个上门女婿。现在宝要娶亲了,新娘子是有两个女儿的,这下,房子最终会归谁呢?
后来,我和母亲两人在灯下聊一些沉年往事,也有一些是关于宝的。我三岁的时候有一个身穿绣花鞋的女子痴迷地喜欢宝,要嫁给他,赖在宝家好多天不走,宝的父母说名不正言不顺,硬是撵走了她。我七岁的时候有人到宝家提亲,宝的父亲说彩礼太重,出不起。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个外乡的女子与他结亲,最后人钱两空。我上大学时有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主动去了他家,满村的人都去看新媳妇,只几天就在人们感叹骗子声中偷偷离开……命运一次又一次给了宝不公的打击,但这个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老实人,每次都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最后的结局,从风华正茂到白发苍桑,从满心欢喜的爱情到骗子的目标,一次又一次以失望告终。同龄的昔日伙伴早已儿孙满堂,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过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年里也不知他是否惦念过年轻时那个一心要嫁给他的女子,是否埋怨过父母的糊涂不通情理,不然,也不会到了最后,年年春节一个人过……
新娘子当天下午便住下来了,说是新娘子,其实也已有五十岁了,丈夫几年前因病去世,大女儿嫁到西边的邻庄,小女儿正在上初二,普通的农村人,皮肤是风吹日晒的红褐色。媒是大女儿做主说的,说是离得近,照顾得方便,没要彩礼,要求就是每天保证母亲的一日三餐,不给气受。与以往的几次短暂的荒唐婚姻相比,这个好像不同,比较接地气。
只是一顿饭的工夫,新娘子就和我们村里的人熟了,宝家靠路,人来人往,村里的人都去看热闹,老远就听到新娘子嘎嘎的笑声,招呼着过往的人,紫红色的新衣,热热闹闹的笑声,尽管有一些是无聊善良的打趣,但这个空落了多少年的院子,终于有了生气,这个孤单了几十年的男子,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成了当家人。
因为工作,我很快离开了老家,一周之后又回去。宝正在帮我家盖厨房,间歇的时候,他坐在路边的一堆砖上休息,新娘子就会过来坐在他的身边,两个粗糙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任凭旁边干活的同伴打趣。两个人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岁了,可是那种热和劲就和年轻人没两样,动作亲密,也毫不忌讳,那两张毫无心机的笑脸,慢慢地散发着幸福的光彩。
宝去了李庄干瓦工,带上了新娶的女人,他干活时女人就坐在旁边看着,中午两个人都不回来做饭,就近买了吃。大女儿来看妈妈了,拎着大包小包的食物,又给宝叔买了一件新衣服。二女儿趁着周日也来看妈妈了,骑在自行车上的身影消瘦,那张秀气的瓜子脸面对村人时还带着害羞。宝和他女人傍晚时回来做饭,常年只有灶间柴火的火光,现在亮起了明亮的灯光,咚咚咚、哗哗哗、唰唰唰、啪啪啪,又切又炒,偶尔也能听到宝的大嗓门,嫌女人削皮削的太厚,切的菜太粗,那个院子终于有了烟火的味道。
命运真是奇怪,孤单了一辈子的宝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在知天命的年纪还会和别人一样有个温暖的家,遇到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宝的女人死了前任丈夫,精神上受了刺激,不像正常人机敏伶俐,言语动作都很随意,却也相得益彰。村里人见惯了宝一个人独来独往,如今多了一个人陪他洗衣陪他做饭陪他干活陪他睡觉,日日打趣之外也为他高兴。人们开始喊他老宝了,房子是有了,车子无所谓,孩子吗,都这个年龄了也不可能再生了,两个人没有那么多梦想,每一天的生活里有个伴就挺好,女人也不避讳,空闲时会坐在宝的腿上,相依相偎着,任别人打趣。
清明前夕我回老家时,宝家的大门关着,宝和女人又去了工地,透过院墙,我看见所有的窗都有了玻璃,厨房外的窗台上并排放着两个塑料杯,一蓝一红两个牙刷安静地靠在一起,像是两个受够命运折磨的苦命人相依相偎着过活。
村里人闲下来时,又在猜测,老宝的那栋三层高的小楼,最终会归于谁呢?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公众微信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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