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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蛇(朱忠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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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04.12


父亲七岁殁了爹,八岁死了娘,大姐远嫁他乡,细姐当了别人的童养媳。

村尾的山脚下,青瓦黄土坯房,单屋单房,屋的正墙中央,贴着一张毛主席画像,他目光坚定,神情凝重。这就是父亲的家。房子的后面有片翠竹林,竹林的后面,密密麻麻地疯长着一丈多高的苞茅林。一到秋末,白茫茫的茅穗,犹如千万面旗帜连绵起伏,煞是壮观!

我爷爷就是吃观音土胀死的。次年,奶奶也追随而去。奶奶死的前夜,村头的那只乌鸦尖厉地喊着,一声紧接一声,刺透荒凉的夜空。奶奶塌陷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无限依恋地看着年幼的父亲,她骨瘦如柴的双手紧紧抓住父亲单薄的小手,干瘪的嘴唇轻轻地翕动着,当奶奶的灵魂飞向窗外乌鸦的时候,手——抓住父亲的手——便耷拉了下来……父亲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旁边的大人对父亲说“友儿,你娘走了。”

乡亲们用奶奶睡的床板钉了一副棺材,把奶奶埋在了我家的菜地里。

孱弱的父亲成了孤儿。一个人守着一房一屋。


父亲应征入伍,村里人很高兴,敲锣打鼓相送,父亲却依依不舍。

临行前一天,父亲到爷爷奶奶的坟头烧香供饭。

晚上,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房里,父亲坐在床上,毫无睡意。蛇昂着头,竖起身,颈部膨胀得大大的。在床前来回不停地绕着圈,嘴里发“呼呼”的声音。父亲招了招手,蛇便顺从地扭到父亲的身边,盘着身子。父亲抚摸着蛇首,喃喃地说:“阿风,我要去当兵了,四年不能回来,我会很想你的,你会想我吗?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外面去觅食,千万要小心。你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对不?”

父亲至今难忘,奶奶去世后,几个年长的可怜父亲,轮流夜里跟父亲做伴,他们总是安慰父亲别怕。大人干了一天的活很累,夜里一黏床就睡着了,但父亲总是睡不着,总是觉得屋角有鬼,总是想起我的奶奶,总是偷偷地流眼泪。几个月后,做伴的人也没有了,每当黑布罩住大地的时候,父亲除了怕还是怕。

开始,有人叫父亲吃红薯,或有人送点。时间一长,父亲吃喝便没有了着落,有一餐没一餐,成天饥肠辘辘。

有的小孩见父亲孤苦伶仃,就欺负他。当父亲从河边路过,他们就用竹子做的水枪射父亲;当父亲从一堆牛屎边经过,他们就用一块大石头从远处砸到牛屎堆上,溅得父亲满身都是;要么,他们就用弹皮弓包着樟树籽瞄准父亲的屁股作靶子。父亲衣不遮体,他们每次得逞,总是得意大笑。父亲总是忍气吞声,从不告状。

“那两年的日子真难熬啊!”父亲对着蛇说,“多亏后来家里有了你。我每回在外受了气,回家向你倾诉,心情一下子就开朗了。我检上兵,你功不可没,如果不是你的那些补品,哪有我现在的好身体?

“我们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现在却要分开那么久,真是舍不得。”像抚摸着蛇说。

蛇似乎听懂了,不住地吐着信子。


父亲与蛇的“宿缘”,发生在父亲十岁那年。

一天下午,父亲回到房间,隐隐觉得糊着报纸的墙面与平日有点不同,好像有个圆圆的东西藏在里面。父亲走上前,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那东西软软的,不动。父亲稍微用点劲,捏了那东西一下,谁知,那东西竟然扭动了几下,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父亲骇了一跳,倒退几步,心蹦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蠕动着,慢慢地伸展开来。

父亲在门口拿了一根小竹棍,捅了捅那东西,那东西便快速地摆动着,向报纸的边缘靠拢。

忽然,里面伸出一个黄褐色的椭圆的头,一对黄豆大的眼睛,散发出幽冷的光。它昂着头,吐着信子,冷峻地看着父亲。

蛇!一条蛇!

父亲吓得扔掉竹棍,倒退几步,险些跌倒。手紧紧地抓着门框,摒住呼吸,脚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额头、背心、手心沁出了冷汗。

外面的阳光依然明媚,树上的蝉焦急地闹着。

那蛇从报纸里慢慢地挪出身子,顺着墙滑行到地面上,逶迤前行,在离父亲一米远的地方立住了,这条蛇将近一米长,头上有一对美丽的黑白花纹,酷似一副老花眼镜,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只大扁头风(眼镜蛇),父亲回忆道,当时那黑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还吐着信子。

父亲与蛇,直面相对。

漫长的十几秒钟对峙之后,直立的蛇慢慢地匍匐到地面,转过身,径直游入了墙上的报纸里,又开始一动不动。

平整的报纸墙面多了一道凸起的伤疤。

父亲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外跑,刚到门口,就站住了。

那条蛇没有冲上来咬人,也没有逃跑,还大胆地回到原来的地方,真是奇怪。

父亲又悄悄回到房里,隔着报纸,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蛇没有动。父亲的胆子大了点,又摸了一下,蛇还是没有动。父亲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晚上,父亲吃了一个糠粑,喝了几口凉水,和衣躺在竹床上,盯着墙上的那个凸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爷爷和奶奶……


在部队,父亲非常想念家中的那条蛇。每次训练,父亲总是特别特别刻苦,只有这样,父亲才觉得可以减轻对阿风(父亲对蛇的昵称)的思念之情。但是晚上,父亲总是梦到阿风。

父亲想起了那段时间,蛇待在家里,全身软弱无力,嘴角皲裂,往日水灵有神的眼睛混浊不清,光滑的鳞片发白蓬松,扭曲的身子在粗糙的地面上不断地摩擦着。父亲很着急,以为蛇病了,整天守着,寸步不离,却又无能为力。第三天的早上,父亲睁开眼,蛇在床前,吐着信子,目光有神,全身光鲜。父亲纳闷,举目环顾,墙脚有一张长长的蛇皮——蛇不是病了,而是蜕皮。父亲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

立秋之后,蛇开始冬眠,盘成一个十几公分高的圆盘。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温暖的棉絮里,让它安稳地渡过长长的冬天。

今天就是立秋,阿风,你会照顾好自己吗?父亲有点担忧。四周传来战友们轻重缓急长短不一的呼吸声。

有时三更半夜,父亲必须一个人去深山老林换哨,周围漆黑,非常害怕,但一想到阿风,心理就会平静很多。这是真的,父亲补充说。

部队的一位团长非常喜欢父亲,每到星期天就帮父亲补习文化课。

因为父亲在各个方面表现都很突出,荣立过一次三等功,二次嘉奖,第二年被选调入军区警卫团。一次执勤,父亲还见了敬爱的周总理,父亲至今引以为荣。

父亲退伍的时候。组织上帮他在广州安排了一份工作,但父亲婉言谢绝了。他说,想家,回到家乡同样为国家做贡献。

其实,父亲最清楚,他挂念的是谁。


第二天,父亲起床一看,那个不规则的圆圈还在。

一连几天,天天如此。

有天,父亲侧躺在竹床上想事情,迷迷糊糊的,脚下有点痒。父亲伸手去挠,竟碰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父亲吓了一跳,睁眼一看,那条蛇竟趴在父亲的脚上。父亲心里发麻,不敢动。那蛇也昂着头,吐着信子,看着父亲。

一管旱烟的时间,蛇慢慢地滑到地上,蜷缩在竹床边。

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慢慢地,父亲跟蛇熟悉了,不再感到害怕;蛇也跟父亲亲近了,只要父亲吹声口哨,它马上从报纸里溜出来,沿着父亲的脚盘旋而上。父亲搂着冰凉的蛇,很是陶醉,用指甲轻轻地刮着它身上的鳞片,发出滋滋的声音,蛇也不生气。父亲睡着了,蛇有时会趴到父亲的肚皮上,或者绕在父亲的脚上,或者盘在父亲的头边。

家里有条蛇,父亲从没有向别人说起过。

父亲永远记得那次放牛回来,发现屋角有几只鸟蛋,喜出望外,也不管怎么来的,连忙弄点黄泥巴,涂抹在鸟蛋上,放在灶里烧,美美地吃了一餐。此后,家里常有被咬死的老鼠、青蛙,有时小鸟,甚至小鱼,父亲都毫无顾忌地弄着吃了。在那个年代,这些都是难得的补品。

天气晴朗的时候,父亲有时也会带着蛇到后山的竹林或苞茅林里放风。父亲前面走,蛇逶迤跟随。偶尔,蛇会箭一样的超过父亲,然后昂起头,站在路旁等父亲。

一次,父亲和蛇在苞茅林里游戏,蛇突然直立不动,闪眼飞入草丛,片刻传来“吱”的一声惨叫,父亲循声找去,蛇正咬死着一只大灰兔。父亲这才知道家里的“补品”都是蛇的“杰作”。

至于蛇咬死的动物,父亲吃了为什么没有中毒,至今还是一个谜。


四天四夜的征程,父亲心里时刻盘算着:四年不见的阿风,还认得我吗?长大了多少?长长了多少?父亲心急火燎,四天的时间比四年还长。

车未停稳,父亲背起包,奔向村尾的家。远远地,父亲看到了那座青瓦黄土坯房。

到了门口,屋周围干净平整,而非蒿草满地;屋顶焕然一新,而非破烂不堪。

大门换了,而非残缺不全;锁也换了,而非锈迹斑斑。父亲的心咯噔一下,紧张了起来。

“友儿,你回来了!”一个妇女大声说。

父亲回头一看,是吴婶。

“你钥匙在我这儿。大队里知道你退伍回来,我们俩家离得近,就把钥匙给了我。”

“吴婶好。”父亲笑着说。

“好,好,哈哈,几年不见,你小子长得结实多了。”

父亲接过钥匙,颤抖的手插了几次锁孔,才把锁打开。

推开大门,屋内干干净净,毛主席依然神情凝重。

父亲在房门口停了一下,心怦怦地跳跃着,摒住呼吸,轻轻地推开房门。

门开了。

父亲呆住了。

四壁空空,墙上的报纸没有了。

父亲慌了,忙问吴婶:“谁把报纸撕了?”

这时,乡亲们陆续涌到家里,你一句,我一句,叫着父亲的小名,兴高采烈,过节一般。

美旺叔告诉父亲:“部队来信,说你转业回家,大家都很高兴。大队书记看到你家破成那个样子,就把你家从内到外整修了一下。嘿嘿,你看,现在比以前强多了吧?昨天钟姨和小花还帮你把屋内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

朴兴爹说:“昨天你不知道有多危险,不是钟姨和小花眼尖,差点叫蛇咬了一口。做梦都没想到,你房里会盘着一条大蛇,骇死人,这么大这么长!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见过。”朴兴爹双手比划着。

“蛇呢?”父亲紧问。

“打死了!”朴兴爹干脆地回答,“不打,留着做什么。”

“是啊,蛇还在红星老二家里放着,没有剥,大家都说等你回来吃。这条蛇也许是命中注定为你接风洗尘的。”美旺叔抢着说。

父亲嘴角抽动着,眼前浮现出扁头风遍体鳞伤的惨状,父亲痛苦地咆哮着:“谁打的?谁?”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流着泪,二十好几的小伙子当着众人的面。

“蛇在哪里?”父亲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父亲用木板钉了一口棺材,棺材的底部垫着父亲日常用的毛巾。

父亲噙着泪水,轻轻地把阿风放进棺材。父亲的面前又清晰地放影着与阿风共同生活的幕幕情景:抓野兔、散步、聊天、用指甲轻刮鳞片……

蛇埋在了屋后的苞茅林里,父亲为它垒起了一座坟头。每当秋风摇起的时候,那低矮的蛇冢便淹埋在白茫茫的茅穗的浪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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