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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刘伟林)

点击率:4336
发布时间:2016.06.15

  “正月雨水节,二月雨不歇”。乡谚让人感叹,准确而生动,是千百年来得出的经验。只有过了雨水节,雨才会落下,寒冷才会收缩起长长的尾巴,从广袤的大地上拖了过去。我蛰居乡下,白天汲地气,夜间观星河。江南的春天性子急,满目是静好的投入,餍足独享的气象一派春生。夜里下了一阵小雨,打在屋瓦上,窣窣作响,天亮时才去了。早晨起来,看见阳台上积了浅浅的一层水,于晨光里静静地亮着,如一面镜子。《荆土岁时记》中说:“腊鼓鸣,春草生。”当是对春来早最始的描绘,腊八才过,春天的生机就在地底下蔓延开了,是否如此?只要心情愉快,也可如此想罢。这一日,我起得早,在阳台翻书,母亲在院子里挖土,说是要种上蔬菜,不知母亲是否找到了这么早的菜种。从阳台往下看,地气涌动,绕着母亲的身体,绕着她手握的锄头,院子里旋着地气,氤氲开来,蒙蒙一片。母亲在挖土,举起锄头,一下一下地,弓着腰,足前迈。也许蚯蚓还没钻出地面,母亲翻过的土层中,只是一地的春气。阳光斜着,淡薄地打在院地上,但仍是清冽冽的,让人两腋生寒。底下的母亲却已脱去棉袄,额上沁出了细碎的汗。

  这时节的温差开始大了起来,夜间还冷得紧,白天到了正午,气温就到了另一个临界点。池塘里的水寒应不再咬手了吧,忽然想起,目光就润出了水分,母亲在如许岁月里粗糙了一双手,几十年后,每年的水寒浸透了指的每一关节。母亲不喜酒,冬日却每晚喝一两盅,说是指关节就不疼。我望着院地黑乎乎的泥土,想着桃红李白,芳草春透,竟觉那是安稳得值得期待的幸福,而另一个女人,在无尽的岁月里,亦要为我粗糙了一双手,五十年后,还能于寒冬腊月与我浣衣相扶,我的眼睛是否同样还能拧出水来?

  古历,正月,二十二日,雨水。在每年的2月19日或20日视太阳达到黄经330度时为雨水。《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东风解冻,风从北面转向了东面,只有到了南面才春草葱郁。冻土开始松动,水流慢慢浑浊,冬眠的虫子醒了过来,要到惊蛰才钻出地面。好在雨是夜里落的,就着晨光又止住了。母亲说,雨水落了雨,阴阴沉沉到谷雨。倘若这天真的下雨,天空就像漏了口,要一直下,下得被褥潮湿,墙角生苔。这中间隔了三个节气,一个半月的时间,阳光只有到谷雨露面。我不信,母亲又言:冷雨水,暖惊蛰;暖雨水,冷惊蛰。说得我惊惊乍乍的,虫子般地欢喜。母亲最怕那些雨水,衣服洗了无法晾干,被子腻着身体,晚上就睡不着。母亲愿意被子与衣服散出阳光的气息,好闻得很,像是阳光的手在一遍遍地抚摸着。

  雨水来时,正月还没过去,乡下人仍在拜年,走在枯瘦的阡陌上,像是要把年过得漫长。时光清闲,岁月悠然。这是我最喜的一段时光,只想把时光拽住,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看书,沉思。在阳台头顶拐弯的一角,去年的燕窝无损,曾记起,去年的燕子来筑巢,日日飞在我的窗前,啾啾鸣着,给了我一个季节的美好,恍若啾鸣声就在我翻开的纸页间跳跃。燕子来时,春已深,是两只,一对夫妻。在春夏两季,养育了四个孩子。我抬头,端视燕巢,巢如蜂巢,密密麻麻的泥点嵌在上面。燕子懂得我的心事,把出口做在回旋处,所以燕屎就落在了里面,而不至于涂了一地。春风日已至,燕子斜里剪。今年那对燕子是否还来?竟有了痴痴的遐想。风又起了,淡荡而来,阳光跟着春风摆动,落满燕巢,也落了我一身。“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谁在这样的晴明里咿呀唱着,歌吟悠远,欲遮欲露。侧耳倾听,又低头思,自在处,竟是满目纸张,文字走了出来。如同相对雨水,我莞尔一哂。

  元宵节才过了不久,雨水就来了。在元宵节的那天早晨,地面覆了一层霜花,寒气盈地,寒得端然,也寒得惊心。二十年里,头次出现此情形。娘说:“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说的是节气到了清明,雪才真正无了踪影,霜到了谷雨才不会打。我恍悟,如同我们的生活,尖锐、脆弱、拖沓、尘埃满布,时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娘的话总叫我讶然,幼日稚气,今日未脱,娘的神情清冷疏离,像是说着另一件事。昨夜,我与母亲与父亲坐在火炉旁,烤火温酒。外面寒气盘旋,母亲不作声,父亲也不作声,我不知如何开口。三个人沉默地坐着,像是要把夜晚熬到天明,熬得心里透亮。木柴是父亲在冬月就准备好的,一小块一小块,堆放在墙角,阳光晒得发出黄色的光芒,这火的燃烧就像是阳光的燃烧。在每年的寒冬,父亲从山上挖来树根,然后用斧头劈开,放在太阳底下晒。冬日的阳光淡薄,要晒很长时间。晒好后,再整齐地码在墙角处,在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抽出点燃,让屋子里的温度上升、回旋。母亲到了下半夜,开口说话,父亲喝着温酒,侧耳聆听,脸红红的……令我心动的时刻,柔情的分子爬满屋内,它像张开的裙裾,立于日丽的雨水之上,温暖、芬芳、心动。父亲张开嘴喝了一口,母亲抬头看了一眼,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母亲的话停止住,眉头些微皱着。母亲又说,明晚就要赶“野猫”,还是早点睡吧。赶“野猫”是乡下每年正月十五的习俗,意思是把村子里隔年的污秽与邪气驱赶掉,要沿着村道一遍遍地赶,又是鸣炮又是锣鼓喧天,要一直赶到河边,让那些游荡的邪气飘到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野猫”,它又从何而来?往年,我与村人一起欢呼,呐喊,回到家中,娘说,衣服都湿透了,快去洗澡,换衣。母亲下厨做腊菜,吃得我眉开眼笑。只是明晚我还是否有那样的欢喜?儿时的一同伴,已娶妻生子,去年却在城里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只有一捧骨灰,就葬在村后的山岗上。如果有一只时间的盒子,我将把它收藏,让它不至于在这个世界消失。我努力地回忆着他的形象,回忆我们在元宵节年复一年的欢乐与忧伤。母亲看出了我的伤感,惋叹一声。那个世界肯定寂寞,少了正月十五赶“野猫”的情趣,我也悄然叹息。他的一对儿女,雨水之后是花朝,要让娘领着,去村后那片山岗祭扫。

  轻叹世事如梦,少思量,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犹不悔。我纷扰的情绪终有好转,母亲也笑了,把杯中的酒喝出一片声音。

  正月,初七日,适逢立春。而这日后,乡下才真正热闹开了,要耍龙灯,划龙船,把年的余味延续,直到正月十五。在十五晚除了元宵,赶“野猫”外,还得把龙灯、龙船送上天庭。村人敲锣打鼓,把纸扎的龙灯龙船,堆在祠堂门前,由年长辈分大的人,主持一个仪式,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的什么?

  在时间苍茫的废墟上,黑暗总是把历史涂上斑驳的颜色,而回旋在历史深处的就是那些听不清的窃窃私语,如同风的声音越过云烟之处,从容地吹到眼前。然后,那个人摁亮了打火机,点燃那些堆放在地面上的物体。不再是用火柴,也不再把划过空气的印痕叠加上夜晚的黑暗。而黑暗中一闪而过的脸却定格在了瞬间,得以无尽地延续,苍凉、微薄、庄严、虔诚、圣洁……直到火光燃起。祠堂前的地面,记录了村人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生命的卑微与胆怯在虚芜中映现。曾经,在那些沉默的夜晚,神祗、亡灵、呓语、舞蹈,天籁之音和花瓣,以“艺术”的名义在众生头顶环绕,以神秘的姿态飞翔在我们心灵的窗口,不可蔑视的神圣,以图腾的形式呈现出暗地盛开的繁荣……只是现在,神秘退步了,火光的燃起被打火机取代,是物化的另一种形态。大幕拉上,孩子的笑声水流样溅起,分布在火光的灰烬中,宫殿的神话被现实取代,美丽想象让位于马厩的肮脏。欲望成了梦想的代名词。就像村里的那个在城里做官的二伯,他不再在庭院里挖土种菜,而是铺上白色的地砖,泊着桑塔纳3000,把现实攀附在梦想的另一面。他只在每年的春节回家过年,看上去比村里任何人都虔诚,毕恭毕敬,把烟花堆在家门口,一次次向夜空发号施令,要用颜色来篡改言说者的权利。但那间屋子,在平日里没任何生气,以沉默尖锐刺进村人的胸膛。屋子因没了生气,就显得怪异,显得不伦不类,它永远都如一个未解的谜团,轻易就从事物的属性、意义中抽身而出,又如流水的节律,没有谁知道它会流向什么地方,令人茫然、揪心、无奈。相对于一个双脚不是真正落在土地上的人,是否他的血液里长满了冰碴子?如果我们将他的双脚举到空中,是否心灵的沉重要减轻许多?我是否刻薄、尖锐、偏执,可以对他把荣耀的桂冠归咎于神灵的庇护视而不见,那不是出于村人心灵的结果,冷眼、恶语、讥讽、嘲弄,假意的恭维,就像破碎的词语,抵达的是一个怪异之所。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世界,可以整合出多种图像,不一而足,谁也说不清。而我每次低头经过时,都以平静的态度宽宥了他的无知与冰冷,更宽宥了他的心灵的僵硬与麻木。他碍于情面,假装以悲痛的心情谈起了村子里去年的死者,看上去沉痛哀伤,实则充满了不屑,像在谈电视里播放的某个死者的见闻,不可忽视其道听途说的因素。我一般笑着,不回答他的问话,表明我已洞悉了世事的秘密,而时代瞬息的变化的确让许多人背弃了家园,但无可厚非,只要还有人保留着孩子式的天真与稚拙,一切就都够了。就像村子里的这座新修葺的祠堂,它同样要老去,而时间与人为的改变对它无效,时间的秘密与空间的嬗变都要渗进它的每块砖瓦中,在将来,它依然不会衰亡。

  元宵之夜,母亲把过年剩下的残菜,一一重新做好,该热的热,该舍弃的要舍弃。在村子里,元宵的宵有另一种谐音,是“消灭”的意思,要把剩菜冷羹全消灭干净,要把污秽除尽,要以崭新的面貌迎接雨水的到来,它会洗去我们身体的污垢,洗去旧年的面容。

  从河边回来,我掐指算着,雨水过后是花朝。花朝那天要吃素,把米粒以另一种物化的形式呈现,村人那天要上香,祭扫,去赶庙会,孩子穿得红红绿绿,溯流而上,大人神清气爽,走在点点绿色的阡陌上。有些绿已按捺不住,浅浅地漾了开来。

  母亲已在楼底下放最后一挂鞭炮,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在放那挂鞭炮,不能再囤积,同样把它消灭干净。然后,母亲关门,声音低了下去,终至于静得不发一点声音。半夜的月亮升起,清辉盈盈,淌得天地间到处都是,隔着窗玻璃,斜斜地拖了一抹进来。房间亮生生的,风从窗外吹进,暖暖的,月光游丝生烟,也暖得欢喜。打开窗户,脑袋探了出去,院地上栽种的一畦菠菜,晃眼生绿,俏生生端整秀丽,派生出另一种无言的欣悦。我找出隔年的依凭,“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萧娘是我的至爱,而她本来就是院里那一畦的菠菜。

  春尚未深透,我却一直懒着,晚睡晚起,每日要娘喊着,甚觉羞愧。我白天踏春气,夜间邀月共眠。直到正月二十二日晚,我失眠而卧,等夜半的月亮。夜间喝茶过多,抽烟亦多,频频起解。没承想,夜间又下起了雨,心里惆怅,索然。雨走过屋瓦,响声清悠了许多,不急不躁,少了往日的脾气。没想到,月亮依然出来了,雨到半夜已小得没了声息。月光照着雨点,光华四溢,恍若夜间舞蹈的小精灵。重新点着一支烟,我披衣下床,推开窗子,把手伸到月下。天地浩渺,遍地泻银,夜间父亲的咳嗽传来,视线顺着咳嗽声而去,看见楼底下父母的房间亮着一盏灯泡,照亮了一地的雨水,颜白如玉。



选自《文学港》2011第3期 责编:晓 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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