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废墟

到了陕西榆林的靖边，自然要去统万城看看，说得直白一些，到统万城的废墟去看看。在陕北高原和鄂尔多斯高原沉寂日久的统万城，知名度远远低于地处经济、文化中心的都城。就连那位浑身是胆、敢为天下先的赫连勃勃，与中原帝国的皇帝相比，就是一名小巫了。不过，毕竟是开疆拓土、建立大夏国的皇帝，虽然是历史长空中的一颗流星，那一点光芒，还是被人们记住了。

靠近统万城废墟，感受到了苍凉。一片连着一片的惨白，在视野中散开，突兀而起的宫殿遗址，依稀可见往昔的雄伟。绵延远去又悄然迂回的倾颓城墙，像一只永远不会醒来的狮子，沉沉睡着。

我站在统万城的废墟面前，脑袋里一片空白。显然这不是观光的热点，没有熙来攘往的行旅，我们的孤单身影，与这里特别契合。去统万城废墟的小路是上坡路，低洼不平，一步步盘桓，废墟的白色一点点扩大。来到统万城废墟，视野开阔，凸凹、高低之间，有树木点缀。白色调为主色调的废墟，因一株株树和草丛，有了一丝生机。我看到了红柳、柠条，还有枣树、榆树、杨树，树的下面有一丛丛的沙蒿。树木低矮、瘦弱，主要原因是风大、缺水。据说，统万城是在沙漠上建造起来的，可想而知，这些花草树木的成长环境异常艰苦。站在统万城的废墟上，可以感受到当年统万城的器宇轩昂，甚至有点咄咄逼人。我们所在的地方曾是皇宫，从东到西，依次是外廓城、东城、西城，只是史书记载的宏大建筑，变成了今天残破的城垣、墩台，而那个深深的护城壕，袒露着白色的壕底，死气沉沉。

废墟，就是废墟，那个神秘莫测、杀机四伏，权谋与宫斗交相演绎的统万城早已销声匿迹了。我们眼前刺眼的惨白，仅仅是时间留下的凄冷色彩。

曾经的统万城

为什么叫统万城？同行的陕北作家告诉我，赫连勃勃在建造这座城池时对自己讲，也是对他人讲：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统万城由此而来。问题又来了，赫连勃勃何以在这块地方建造统万城，这里与他究竟有什么关系。

统万城是大夏国的都城。赫连勃勃是大夏国的缔造者。未称帝之前，赫连勃勃叫刘赫连，是匈奴铁弗部的一员。他的父亲是前秦皇帝苻坚的大将刘为辰，淝水之战以后，前秦灭亡，刘卫辰趁机在朔方建立根据地。不久，北魏拓跋珪攻打刘卫辰并取得成功，刘卫辰在逃跑的路途上被杀。其子刘赫连在乱中悄然脱逃，先被鲜卑族薛干部收留，又被高平公招为驸马，后来得到后秦姚兴的重用，拜为安远将军。在后秦养精蓄锐，心智逐渐成熟，战斗经验得到积累。他听说柔然可汗杜伦准备把八千匹战马献给后秦，他经过精心的准备，在柔然通往后秦的路上劫持了八千骏马，与后秦反目。野心膨胀，便以打猎为名，夺去岳父高平公没弈于的辖地，俘获大量兵马和物质。取得战争的胜利，刘赫连异常兴奋，一鼓作气，攻打鲜卑族薛干部，俘获上万将士，自然有了称帝的野心。

这是公元407年的事情。刘赫连踌躇满志了，自称大夏天王、大单于，紧接着，弃刘姓，改母亲的姓氏“赫连”，意为“赫实与天连”。至此，赫连勃勃登上了中国的政治舞台。

我们走向统万城废墟的西南角楼，看见一个长约50多米，宽20多米，高30多米的台墩，夕阳西下，一层殷红铺在白色的台墩上，激发着我们的思古之情。距今1600多年大夏国的都城，很像一座被炸毁的建筑，颓废而凄凉。然而，这是匈奴人留在世界上的第一个都城遗址，眼前的沟壑，俯首可见的瓮城，废墟中艰难成长的树木，该是历史留给我们的“孤本”。

公元413年，赫连勃勃开始建造统万城，不惜血本。统万城俗名“白城子”，废墟也是白色的。据史料记载，建造统万城，所用的土经过高温蒸熟，目的是把土中的草籽、虫卵什么的用高温改变性质，使之不能生长，然后用米汤石灰均匀搅拌，层层堆积、夯实。泥土的水分散失，城墙坚固，统治者会用严苛的手段进行工程验收，史料说“蒸土以筑都城，铁锥刺入一寸，即杀作人而并筑之”，也就是说，一旦铁锥扎入城墙，就会把工人杀掉，然后并入城墙之中。

赫连勃勃建造的统万城，即是国都，也是军事要塞。为了达到最佳的攻防目的，历时6年，动用十万民工，耗费巨大财力，给大夏国打造了一个想入非非的堡垒。

赫连勃勃去哪了

作为匈奴消亡之前最后的枭雄，赫连勃勃不无狂妄地表白：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真的吗？赫连勃勃当然不是等闲之辈，他把统万城修在秦直道的附近，是为了实现策马征服中原的战略目的。大夏国，一言以蔽之，是大一统价值观的体现，他把自己看成华夏民族的一员，胸怀“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的政治野心。很快，他从统万城出发，攻陷了延安，将其定为统万城的陪都，名为“小统万城”。不久，又攻陷长安，依然定为陪都，名字还叫“小统万城”。在新的占领地，他拒绝了迁都长安的建议，把太子璝留在长安，自己带领大队人马，按原路返回统万城。这时，赫连勃勃凯歌高奏，大夏国的版图不断扩充，从陕北高原、鄂尔多斯高原、渭水以北、关中平原的大部分土地、河套地区、腾格里沙漠、陇东高原、山西大部分地区……他的战马、将士，在北部中国东征西战，一面面大夏国的旗帜迎风招展。

好景不长，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赫连勃勃家族，各怀鬼胎。看着丰硕的政治成果，赫连勃勃的儿子们开始争夺王位。424年，赫连勃勃废了太子璝，重新立小儿子赫连伦为继承人。被废太子璝大怒，不管旁人如何劝阻，他一意孤行，出兵宁夏固原，攻打新立太子赫连伦，斩杀太子伦。赫连勃勃的二儿子赫连昌，在父皇的支持下，率领大军攻打赫连璝，处死图谋不轨的废弃太子璝。赫连昌自然被立为太子。这种局面是一个政权的死结，赫连勃勃为此身心疲惫，次年，在郁郁寡欢中死去，他想不到，在战场上能征惯战，在统万城里却一筹莫展；他也许想到了，自己离开这个世界，那个“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的追求也就破灭了。不错，大夏国的内讧，给对手留下了空隙。赫连勃勃死后的第二年，宿敌北魏出兵大夏国。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率领二万骑兵，攻打统万城。在赫连昌的誓死抵抗下，拓跋焘未能到达目的，但是，对大夏国的打击是致命的。转年，拓跋焘卷土重来，他带来十万大军，包围统万城。拓跋焘没有强攻，他以智取的方法，依靠假情报骗出守军，围而歼之。命悬一线的统万城只好竖起了白旗。赫连昌逃到甘肃天水，拓跋焘乘胜追击，在天水擒获，不久，在另外的地方又擒获了赫连昌的弟弟赫连定，至此，这个铁弗部的匈奴部落被逐出历史舞台，大夏国的版图由北魏收入囊中。

赫连勃勃成了昙花一现的君王，统万城也被拓跋焘烧毁。那个固若金汤、想入非非的堡垒，变成了废墟。

此刻，我们就站在废墟之上。经过了1600多年的时间，血与火、生与死、胜与败、光荣与梦想，都已经烟消云散了。走过统万城的废墟，一个问题缠绕着我们，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以其过人的智慧和勇敢缔造的一个新国家，何以在短短19年的时间里夭折？在统万城废墟，抚今思古，寻找答案。其实，赫连勃勃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诛杀收留他的恩人，挑战岳父的权威和利益，杀人成瘾，凶狠残暴。称帝后，好大喜功，没有君主的德行，却像鲁莽、凶狠的草头王，未能建立起管理大夏国的有效机制。值得玩味的是，统万城建成，赫连勃勃给内城四个大门取名字，南门叫朝宋门，东门叫招魏门，西门叫服凉门，北门叫平朔门，以此诅咒周边的国家。不幸的是，19年后，北魏的军队来了，大夏国的末日到了。拓跋焘是拓跋珪的孙子，他的祖父杀了赫连勃勃的父亲刘卫辰，他拔掉了赫连勃勃的根系。这位北魏的第三任皇帝攻下统万城，站在城墙上瞭望，看着民脂民膏和无数生命堆积而成的统万城，意味深长地说道：“蕞尔小国，而用民如此，虽欲不亡，其可得乎？”

我们从统万城的废墟下来，想到拓跋焘所讲的这番话，似有所悟。

——本文刊于《散文百家》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