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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归(外一篇)/魏红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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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1.06

那是发生在十多年前的故事。

国庆节的前一天,正值北方的初秋,凉风吹拂着,柔美的日光沐浴着,声声的乡音中慵懒出韶光的温婉。

当几十块钱的野摊货贴上我的肌肤时,我顿觉心情以及呼出的气都是那么舒爽。走路时我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感觉所有的路人都似在朝我微笑!

我记得自己是迈着同手同脚,踢着粗糙的正步昂首挺进教室的,那一刻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在我的心田生根。为了让全教室的女同学看到我的新衣服、新鞋子,我跑上讲台,把本来擦过的黑板擦了又擦,终于经过我几分钟的折腾,黑板如我心头的快乐一样清晰可见。

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历史老师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时髦漂亮,墨色的眉毛如古时的精修细琢的拱桥,眉弯下面是那只如杏般丰美的眼睛。当时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晕圈过她的样子,当然也不止一次在她的眼里看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老师是画中人,一颦一笑都是为画者的呕心沥血,如蓝田云烟可望不可即。

那日下午,老师一头黄色的披肩发垂落白色衬衫,顺着泛白的牛仔裤往下,是那双永远干净的高跟鞋,鞋面似比我家的镜面都明亮。她在教室走动时,鞋底轻碰着地面,敲出咣咣咣的声响,犹如钢琴家的乐音。历史老师恰如炎炎夏日的一抹云,是我每周最期待见到的人,是对历史知识的渴望,抑或是对她的思念,我当时没想明白,现在还未理清。

当然,期待中总会有人给予希望,历史老师给了我这束光,她让我站在了全班同学的面前。然后问了我三国是哪三个国家,唐太宗叫什么名字?诸如此类问题,为了让自己多待一会儿,故意一个字也不回答。愤怒的老师抽了我几教鞭,用高跟鞋的后跟踩我的新鞋,受力面积那么小,我竟然不觉脚疼。

回座位的时候老师笑得很大声,然后全班哄堂大笑,我以为是自己的举动惹逗大家,心中暗喜且满足。那种满足就像你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终于在一个和风细雨的午后,坐在马趟子口的摊位上吃了5毛一碗的凉粉。我临时起意,放慢了步子,迈起满足的大腿缓缓挪到座位。同桌笑得前仰后合,从未见同桌如此捧场,对着她不断地比“耶”。她强忍着泪笑着说:魏没福,你的裤子裂了,笑死老娘了。那一刻,我的脸绝对可以烧沸一壶冰水。心里一个劲地想“为什么要穿廉价的衣服,为什么要生在山里,为什么要如此穷”。甚至那一刻我在心里写了一千个故事说服自己:“我应该是个富家少爷,只是我的亲生父母想让我在贫穷中历练,所以才让我在山里长大”。为了佐证自己的想法,我想起了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我还是耿耿于怀父母让我在初二还穿“开裆裤”,让我在诸多女同学面前扫兴。咬牙切齿,当然也抱怨了上天的不公。

历史老师渲染着朔风猎猎,旌旗无色,成吉思汗如何在异域弯弓射雕,开疆拓土,我却听不进去一个字,满脑子全是“裤子裂了”。从小传统近乎封建的家庭教育让我不敢叛逆,所以我最终也没敢逃课回家。那天下午有的同学从秦汉到了明清,有的同学从历史到了数学,有的同学甚至在书里看到了阿尔卑斯的雪,青藏高原的月,可我却让“裤子裂了”翻腾了好几千遍。终于熬过了下午,到了最后一节课的最后一秒,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教室,用手半遮着不太大的眼睛,疯也似的跑出了学校。

凉风透过破洞,穿山越沟,吹起了心中秋叶般堆放的不满。我噘着能拴住一头驴的嘴巴回到住处,看着脸上坑坑洼洼、头发稀疏的父亲,更印证了我的猜测——我就是个富家少爷,因为眼前这个人绝对不可能生出我。可父亲变戏法地端出的一碗凉粉,枯萎了我刚出生的猜想。因了让我吃一口热饭,平素粗糙的父亲细心地用蜂窝煤炉子烧热了一铝壶水,然后把碗放在铝壶口上,盖上了壶盖保温。当然父亲的周到并没有消散我的不满,我噘着嘴吃完无味的凉粉,跟他回家。

从镇上回家要四十里路,父亲为了等我放学错过了最后一趟三轮车,于是我俩步行回家。那一晚我们从日环西山走到了四乡如墨,从华灯初上走到了一灯如豆,父亲从一头乌发走到了两鬓斑白。

后来我独自走过很多的夜路,但没有一次像那夜让人思念;也跟着很多人走过很长的夜路,却没有一次给过我那夜般的安全感。

于是,我在想如果那天我因为一碗凉粉而心情大好,那我会不会和父亲从天南说到海北,说到秋日的粮仓,说到春季的麦浪,说到父亲小时候的雪以及和爷爷的过去呢?最后,父亲会不会反问我,我们不会就只能走这一次夜路吧?

再后来,柏油马路与汽车拥挤在我们的生活里,鲜有人徒步出门或回家,我与父亲也再没戴月归家过。回家或者离家虽然仍是父亲接送,但汽车奔驶在马路上,速溶着回家的喜悦与离家的不舍,当然也加速了我和父亲的陌生。

直到大三那年,我才明白所有的遗憾都是当时来不及,过后补不起。那年,守着家乡的山水七十多年的爷爷离开了。爷爷走的时候不到80斤,全身只有一张历经沧桑的面和一堆不受控制的骨头。他生前常年重疾伴身,行动不便,严重的时候大小便不能自理。爷爷走的那个晚上,我坐在爷爷常坐的那块石头上流了很久的泪,明明早上还说话呢,晚上就不吃饭了;明明讲给我的故事还那么清晰,自己却成了故事里的人了。

是我的莽撞让爷爷离开的。爷爷与奶奶关系一直不大好,奶奶又在镇上陪妹妹读书,眼前的距离无疑又拉长了心头的距离,爷爷与奶奶明明就隔了四十路,这四十路却像四十多年的岁月一样长。爷爷忍受着身体与心里的熬煎,开始惧怕一个人,也畏怕夜晚。他害怕听不到狗吠的村落,他害怕没有人喊他爷爷的家,他害怕清夜的月,他害怕整个夏天、秋天、冬天和除了正月的春天,他害怕这老年孤独的时间,他害怕……

终于,那天爷爷问我什么时候去学校,我说了我离家的时间,还讲了弟弟、弟媳、妹妹离家的时间。我想我的那些话就像冰冷的雪,一寸寸地侵占了爷爷仅存的几方的温暖,所以才在那天晚饭时间离开了他所有的害怕。

爷爷走的那天晚上,月亮照进我心间的每一寸悲伤,也照灰了爷爷的模样和我曾许诺过的人间天堂。

我在院子旁边石头上呆坐了很久。

看着爷爷喂养的老黄牛,透过月光我分明看到它晶莹的泪,我蹲下来仰望着它,就像小时候趴在爷爷新犁过的地头望爷爷一样。老牛用它涎着口水的嘴碰了几下我的头发,就像早上爷爷摸我一样。

夜照常黑着,月照例明着,水依旧哗着,可我的爷爷那个七十九岁的老人走了。他躲过了十几岁那年的枪炮,躲过三十岁的饥饿,躲过了疾病,却终究没躲开晚年的故都与寂寞。

爷爷离世那几天,母亲由于连日的操劳突发疾病,我陪着在邻居家挂了几瓶水仍不好转。约莫凌晨的时候,母亲突然呼吸短促,脸色黑红,赶紧驱车送往附近的医院就诊。为了给母亲腾出宽敞的地方,我在父亲怀里坐了一路,我看着母亲的呼吸,感受着父亲的心跳,突然就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月夜。那一刻我很怕,怕万分之一的悲剧,怕父亲不同往日的心跳,怕母亲艰难的呼吸,也怕后来对人提起任何有关父母的遗憾。那一刻真想着能与父母慢慢地沐月归家,在夜黑里我可以捂着嘴说一声:“我爱你们”。可能是父母的善良,或者是我的忏悔,万幸那夜相安无事。

我们悲痛却平静地把爷爷搬进了新家,从此爷爷就只成了一方矮矮的土堆。

依照风俗,亡人的房间得有人住,不能留空床。我陪着父亲躺在爷爷躺过的床上,那一夜父亲说了很多他与爷爷的事。当然也提到了他的遗憾,诸如爷爷还没吃完过年准备的肉、还没看到弟弟即将出生的孩子、还没看到我成家立业以及他多年前对爷爷的一次误解和那些口不择言的话。我几次欲言又止,想说出再走一次四十路的月夜,聊一聊父子间的天南海北,猜一猜母亲在家里等待我俩的焦急,喝一喝回家后熬的那杯香茶……

求学与谋生不断剥蚀着我的时间,也剥蚀着父母的天伦之乐。此刻提笔再次写到那夜,我在父亲遗憾的泪水中似乎清楚地看到了几十年后,我的遗憾。


独吟岁月


“饮罢屠苏酒,真为八十翁。本忧绿直死,却喜坐诗穷。”试问多少人的暮年会如陆放翁般恣意。

走过烟火人间,除却人情江湖,便只剩了独吟岁月。故而有伴侣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祈愿,也有朋友间“相期以茶何止于米”的约言。所以一同老去变成了生命最美的凋零,也是人生最好的修行。

孤独纵有千百种,最心疼的一定是老无所依。岁月会公平地将“老”拉长给所有人,任你是叱咤风云、跨马仗剑的谁,一旦走完年轻,老便如约而来。这时候如果能乐享天伦、含饴弄孙,一定是人生最大的圆满。

自古忠孝两难全,大多数的老人都是在孤独里走罢桑榆暮景、度过风烛残年的。尤其乡下的老人,他们握着锄头锄完了一生,临了还要一个人对着三餐四季守到油尽灯枯。

我知道此刻我的奶奶正舀着锅里的剩饭,用这一整天的冰冷对付着饥肠辘辘。六年前,80岁的爷爷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夜,接着把自己蜷缩在那方矮矮的土堆里。从此人来人往的村里很少有人说起他,只有过年供桌上的香案、餐盘与他相约着这几年。爷爷的离世给奶奶带来了很大的创伤,剩下的路奶奶要一个人走了。

就像登山一样,山底下固然没什么,可快到了山顶就很希望有个人来搀扶。

去年,侄子侄女已至学龄,父母不得不留下奶奶去镇上陪读。从此奶奶便孤独地吹着春风、耐着夏热、捱着秋凉、忍着冬寒,殊不知在这样的岁月里奶奶会想些什么?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如冬天龟裂的伤口,记起就疼。孤独是我那个地方老人的共同命运,他们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死后或许连姓名也不会被人谈及。

他们用?头挖松的土生出了一个家庭,又用这个?头挖出了一个个远行。他们曾经怂恿儿女们走出山沟的时候是否想到过孤独的晚年,他们那么聪明一定想到过。我不知道有没有天堂,如果有,我相信爷爷、奶奶一定会去那。于他们而言,活着太苦了,活着或许真是地狱。

奶奶哺育了五个孩子,如今孙辈也有十几人,可奶奶身边空无一人。奶奶不光养育了爸爸和姑姑们,就连他们的孩子也都有过奶奶的悉心照料,我更是跟着奶奶长大的。

我是如此清楚地的记得求学的日子里那碗热汤,还有奶奶早起陪我走的那段素日不敢走的夜路。甚至那碗汤到现在还热着,那条路到现在还夜着。物换星移、光阴流转,到了我舀那碗热汤、我推着奶奶走那些路的时候,我偏偏力不能及、力不能支。

我不知道奶奶还要吃多少的残羹冷炙,岁月还要在她身上剥蚀多少的康健,她还要面对多少明月染白的夜晚。她辛苦了一辈子,临了还周到地成全着儿孙们。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前生给她换来这样的来生,苦了一辈子的奶奶最后还要像孤零零的树叶一样,无依无靠。

任你洛阳的纸也盛不了奶奶的孤独,徽州的墨也写不完奶奶的辛苦。之前我在字典中找寻苦的注释,而今用奶奶来定义苦。纸能写满,墨能蘸完,可乡下老人的孤苦却没有尽头。

如今的父母又重复着奶奶曾经走过的路,有过奶奶脚印的地方又有了父母的脚印。多年后,奶奶的孤独会不会再次嫁接给父母,父母会不会在灰烬火灭的灶台,接过奶奶的木勺,舀出那碗与暮年等长的冷汤。

当时间把暮年交付给老人的时候,已经决定了它的孤独。我想一定会有什么方法是可以替奶奶、替暮年抵挡孤独的,就如雪落下的时候梅花便开了。我想奶奶想念的时候我们也应该回家了,我想我们回家的时候奶奶也应该想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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