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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小家散文小辑/碧小家

点击率:1110
发布时间:2023.06.08

悲凉的野马


20世纪90年代初,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被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人请到家里作客。那时,我的家住在吉木萨尔县城。请我的人叫邵照熙。到了他家,才知道他请的贵宾是新疆八一农学院副教授周万友先生,他请我作陪。吃喝聊天中,我知道周先生是被聘到“野马养殖中心”进行野马研究的,而邵老是被野马中心聘去写《野马志》的。谈笑间,邵老递给我一份他写《野马志》时收集到的有关野马的资料,资料中写的是关于普氏野马被异邦人捕杀劫掠的过程。我略略翻阅过那些资料后,突然萌生了想得到这份资料的强烈愿望。我对邵老说,我想把它拿去复印一下。邵老答应借给我。这就是我最初得到、也是最珍贵的一份有关野马的资料。

从这一天起,我开始关注野马、并收集野马资料了。记得还托付过一个朋友在新疆大学历史考古系就读的孩子,在图书馆借到了一本打印资料《新疆探察史》。因借书的时间所限,我和妻子硬是把那本近10万字的资料给手抄了下来!可里面有关野马的资料并不多。之后,搜集野马的资料极其艰难,要想找到一点刷新的文字,并非易事!再后来,有了网络,又积累了一些资料。同时在书店买到了《普尔热瓦尔斯基传》等书。总之,这儿发现一点,那儿收集一点,把它当成了宝贝。这样前后积累了近20年时间,从数千字的资料起步,最终结集的《野马长啸》有10多万字。

野马,从最初的原始状态到如今的放归,主要有几个不同阶段。

一是零零散散地记述了19世纪以前,异邦人尚未捕掠野马时的原始状态。二是记叙了19世纪异邦人进入中国新疆、内蒙古等地捕杀和劫掠野马的过程。这一部分文字极其珍贵,这要感谢那些最初记录野马生存状态的人,如果没有他们的文字,我写野马的书就会失去灵魂式的描写。第三部分记叙的是1986年以来,从德国等地引进的A系纯种普氏野马在新疆野马中心的生活状况。第四部分记叙的是2001年以来野马放归大自然的状况。

2002年,我写完首次放归卡拉麦里的那27匹野马后的文字,就有点急不可耐地想找机会出版。那时《野马长啸》一书的文字只有五六万。我和野马中心的主任曹杰取得联系,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和帮助。曹杰主任当时对这本书很感兴趣,不几天,他从伊犁办事路过昌吉,把手稿拿走了。然而,这五六年间,使我最担心的是怕手稿被遗失。日子久了,我已完全忘记了支撑起那五六万文字的——林林总总的资料出处,而那五六万字的手稿是从许多资料中提炼出来的结晶啊!如果手稿一旦丢失,便意味着我二十年的心血会付诸东流!如果是那样,我将追悔不及!这就是一个文化人的心情,有时他往往视自己的作品如生命。然而,五六年后,手稿最终还是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我手上。感谢曹杰主任,他一直精心地保管着我的那一份手稿,没有让它遗失掉!

当时未能出版《野马长啸》,之后看来是一件好事。如果匆匆出版,会留下诸多遗憾的。当初的五六万字和当下的《野马长啸》十多万字,不仅仅是一个数据上的差异,更重要的是内容分量上的轻重不同。当然,野马事业一直在向前发展,野马几乎每年都要创造出一些令人忧虑或惊喜的故事,但事已至此,我觉得可以暂时划上一个句号了,未来的事业有未来的人去做,我要做的也只能是这一阶段上的事了。

在完成这本书的期间,我与野马同呼吸,共命运。它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我的心。在二十年间,让我最揪心的有三件事——

一是2000年5月14日凌晨5时,“中国第一野马”“准噶尔一号”因难产而痛苦地死去。它生于“三八”妇女节,死于母亲节。“准噶尔一号”活了12年,如果是人,刚好是一个轮回……这么多的巧合,其中仿佛深隐和暗示着什么?

二是2001年12月8日,在荒漠大地寒彻的暴风雪之夜,首次放归的27匹野马失踪了。当人们找回他们后,前后陆续死去了5匹野马!

尤其是“准噶尔5号”,这匹在1988年出生的、在野马家族中地位崇高的第一代野马,它曾经成功地孕育了6匹野马后,刚刚产下幼驹还未来得及断奶,便弃子而去了!它的失踪,使我不由地联想到伊犁河畔乃蛮人曾经唱过的《野马之歌》中那匹离群索居的野马——它临风向前,不畏孤独和艰险,顽强面对暴风雪毫不退缩。它在不断搏击严酷自然的侵袭中,从不放弃寻找自己的伙伴。在茫茫雪原,在荒古的寒风吹彻之夜,人们仿佛隐隐听到了它猎猎奔驰、迎风长嘶的悲壮之声……

三是2007年8月15到9月8日,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放归卡拉麦里的野马竟然接二连三有4匹被飞车撞死!我听到这一不幸消息,当晚打开网络,看到“准噶尔51号”临死前还喝了十几瓶矿泉水时,愤怒过后内心便充满了悲凉,眼泪禁不住哗哗流淌下来。夜里,在梦中,我再次为野马哭泣。

此时此刻,让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张厚威在加拿大旅行时,在温哥华国王大道上亲眼目睹的一件事:

拉粮的车将玉米撒在路道上,森林中的小松鼠便来到路道上吃玉米。这时,所有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在离小松鼠50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司机下车想赶走小松鼠时,小松鼠却不愿走。无奈,司机只好慢慢开车,绕过小松鼠而去。还有一次,从美国巴尔的摩到华盛顿的路上,有一只大梅花鹿带着两个小鹿穿过公路时,高速公路上的车全部停下来,让它们通行。

另一件事是:当火车从加拿大的温哥华开往多伦多、从美国的芝加哥开往洛杉矶时,沿途如科罗拉多河铁路沿线的山区森林、草原中常有野生动物出没,它们有时要到河里来饮水。于是,沿途的路牌上画着棕熊和梅花鹿等野生动物喝水的画面,写着“火车等车辆途经此地时,禁止鸣笛,以免惊扰它们喝水。”

司机野蛮开车,在野马保护区以160码的速度行进,看见野马不鸣笛,不减速,这反映司机环保意识的薄弱和人文素质的低劣;不立招牌,不向过路司机发放野马保护的宣传单,以及肇事后的惩罚条例,这是有关野马保护机构不可推卸的责任;再加车辆时速限制的交通管理部门不作为……这一切,造成了野马惨死的严重后果!

这时,有一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地萦绕、叩问。我想,既然能花费25万美元的高额代价买一匹野马,却为什么忽略那些对野马出现突发事件时的基本治疗或抢救措施呢?比如麻醉枪、针药。如果当时“准噶尔一号”难产时有这些基础设施,就不会出现母子同亡的悲剧了!如果2001年的放归有一两个检测“项圈”戴在野马脖子上,也许第一次试放的损失就不会那么严重!尤其是2007年的野马葬身车轮事件,使人们从对野马走向荒原、回归自然的担忧一下子回转到了对人类的深深忧虑。其实对于野马的真正威胁,后者才是致命的!

当然,也同样有两件令我高兴的事。一是野马在准噶尔南缘的“中心”,以惊人的速度在发展。这些年来,野马经历了三代繁殖的艰难历程。眼下,野马在故乡已度过了适应关,子一代、子二代和子三代的繁殖关,成功地繁育了四代野马,由最初的16匹发展到眼下的300余匹,成活率达80%,居世界首位。新疆野马中心已成为世界第二、亚洲第一的野马饲养繁殖基地。

二是2001年8月28日,27匹野马终于走出人工喂养的围栏,走向了艰难探索的回归之路。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跨越和转折,是惊世之举,它标志着野马保护事业已从单纯的物种异地保护过渡到回归自然的野外种群恢复阶段。虽然最初以5匹野马的牺牲付出了代价,但2003年5月,在卡拉麦里的第一缕晨曦中,一匹小野马顽强地在荒原上诞生了!它发出的声音虽然稚嫩而微弱,但却是惊世骇俗的。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这个喜讯很快通过互联网传遍了整个世界。这匹小野马,以其纤小的身影,为我们开启了一个即将到来的——光辉的野马时代。那些百年前野马先祖未曾远离的灵魂,那些先行野马未曾放弃的梦想,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这样一个时刻的到来。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野马的诞生,这标志着野马在野外度过了繁殖关。被围困了百年之久的野马,终于在旷野中诞生了健康的后代。这一年里,共有4匹小野马在野外诞生成活。

2007年8月19日,野马繁殖研究中心实施了第三次普氏野马放归,6匹野马再次被放归。到目前为止,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内放归的普氏野马已有6个种群、60匹野马。

追溯历史,野马在自然界的消失,正是缘于人类的捕猎。在1888年之前的俄罗斯洛博达的一幢小楼里,有这样一种摆设:客厅门旁,摆着一只巨大而漂亮的西藏熊标本——它前掌上擎着一个铜盘;在熊的上方墙壁上挂着一幅普尔热瓦尔斯基打猎后满载而归的画像;在餐厅墙壁玻璃罩中摆放着几只美丽绝伦的山鸡;书房则有一个装有枪支的橱柜;更令人叫绝的是主人的卧榻,上面铺着用青藏高原捕杀的野牦牛尾巴编制而成的褥子……当屋子的主人——普尔热瓦尔斯基沉浸在自己精心设计的房间里完成着《第四次中亚旅行记》的写作时,他美妙的回忆却成了后来中国人的痛苦和愤懑,成了千千万万个中亚高原漠野的野生动物的不幸。

普氏在中亚腹地的青藏高原上曾经过足了打猎的瘾。野兽常常就在他们身边,同骆驼一起吃草,他们想打什么随时都可以开枪。他们有时打死一头野牦牛,只割下牛身上的一个舌头或腰子,其余全部扔到旷野里了。在青藏高原的几天时间里,他们捕杀了60余头藏熊,有时一天之内要打死岩羊10余只。除了捕杀野生动物外,他们还侵害中国人的生命。有一次在藏民区,俄国探险队与当地唐古特人、果洛人发生冲突,先后打出1300发子弹,打死打伤藏民40余人。在中亚探险期间,普氏一再对他的队员强调,高超的射击本领,就是最好的中国护照。只要你腋下挟的不是福音书,而是口袋中有钱,手中有枪,那样就会在中国地面上通行无阻……

在四次探险中,普氏带走的野生动物标本有上万个,他带到欧洲的野马、野骆驼等标本使他的名字像钻石一般发出耀眼的光华。他的荣耀时刻,恰恰是野马等珍稀动物走向毁灭之际。因为他在1876年向全世界披露——在欧洲后院的新疆荒蛮角落,有纯种的野马、野骆驼存活着。这一消息像狂风一样很快传遍了欧洲大地,于是便有了后来的德国人格里格尔、瑞典人斯文·赫定等冒险家纷纷登上中亚蒙古、新疆等地的行动;于是,便出现了捕捉52匹小野马、出现了在克里雅河和罗布泊打死野骆驼、在西藏高原捕杀野牦牛等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悲惨行径……

在北京南海子麋鹿苑博物馆世界灭绝动物墓地,迎面是一溜躺倒在地的多米诺骨牌,每张骨牌上记载着灭绝的动物及年代——西非狮,1865年;欧洲野马,1867年;阿特拉斯棕熊,1870年……共30张,全是已经灭绝的动物。旁边还有8张骨牌没有倒下,那些骨牌上写的是濒危动物的名字。令人惊奇的是,除了雀类、鹰类和蛇类,人类竟然也在其中!此时此刻,站在墓地骨牌面前的人不无陷入沉思中,就像墓志铭写的那样:当世界所有物种灭绝、多米诺骨牌纷纷倒下时,作为其中一张的人类还能幸免于难吗?

没有了阳光,鲜花就没有了芬芳;没有了草原,心灵就失去了故乡。对于野生动物而言,真正的乐园是它们能够自由地生活在自己的天然栖息地,没有人的干预,没有人的喧嚣,自然生息,自由繁衍。不要因为我们自私的“爱”摧毁了它们的野性,伤害了它们的生命。而对那些陷落栅栏囹圄的野生动物,当人类走近它们时,更要学会尊重,学会感激。

悲凉而又满怀希望的野马啊,我为你能做的事也只有这些了。你能否克服荒原漠野的最后困境,重新回归道大自然,这要全靠你自己的顽强精神和意志了!请不要忘记,全世界的人们可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啊!

——选自2009年《北庭文化》


哈英布拉


哈英布拉深处东部天山腹地。

哈英布拉宁静而淡泊,是一处圣洁而安详之地。这里拥有明媚的阳光、柔润的草地、苍翠的青松、清洌洌的河水……

从夏日到深秋,哈英布拉的阳洼坡上长着一尺来高的酥油草;北阴洼草丛中蕴藏着殷红诱人的草莓;雪线以下的石崖上,有一两朵雪莲怒放着冷艳的色泽……

在某个年月里,我失学回乡当了牧童。初秋的一天,我追随父亲和他的畜群,穿过森林河谷,走过许多弯道,一路纵深来到哈英布拉。

在苍凉的人生道路上,我寻找到了哈英布拉。随之,一切失望与茫然、激烈与痛苦的心绪,在蹚过哈英布拉清澈的河水时,便纷纷沉落于水中。于是,落在我昨日灵魂的旧尘往事被纯净的河水洗涤得晶莹清亮……蹉跎也好,失落也好,随之变得无关紧要了。

一个曾经随着潮流挥臂高叫的疯狂少年渐渐平静了下来。

哈英布拉,是一个孕育童话的世界,只有王子和公主才配待在此地。然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王尔德和安徒生笔下的快乐王子和白雪公主都到哪里去了?在阴霾充斥的中国大地上,所看到的是刀光剑影,所听到的是疯狂的嚎叫声和子弹划破夜空时发出的尖利啸叫……

童话世界沉寂了。

一个流着鼻涕满脸赃污的黑孩充当了童话王国的滑稽角色。

我这个夜夜尿床的黑脸王子,来到哈英布拉后,竟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了;父亲粗暴易怒的脾气在哈英布拉清纯的空气疗养下,也破天荒地改好了。

难道原始的土壤却能培育出文明的果实?这就是一种古典风景的魅力吗?

刚满十六岁的我,便接受了与当时的“文革”社会截然不同的“哈英布拉”熏陶。于是,我很快变得强壮而充满灵气了。后来,我在那里学会了骑马、做饭、挤牛奶和做奶酪等。

每天清晨,我帮父亲把奶茶烧好,将奶饼切成一条一条的。然后,我端过香喷喷的牛油油饼,父子俩便坐在草地上开时吃早餐。

早晨的空气清冷清冷的,青草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我和父亲都穿着棉袄……我们默默地咀嚼着,我们在品味着一种恬静的生活。我一边咀嚼一边望着一丈之外的河水从眼前流过。河水哗哗,似在唱着一首古老的牧歌。河如银线,弯弯曲曲穿过深邃无尽的风景,它满载着草原传奇和猎人的故事,还有关于黑孩的童话……它一去永不复返。

在哈英布拉一个又一个的清晨,我们在河水之畔,就这样喝着奶茶,吃着油饼加乳饼。清晨是那样地安静,风儿掠过森林和草地,犹如轻曼的抒情曲。森林和陡峭的山峰遮蔽了天空,须抬头才能看见狭窄的那一片湛蓝色的天空。

那些高耸入云的雪岭云杉,还有金黄色的白桦林,以及那一片一片绿茵茵的草地,焕发着勃勃生机,他们组成一个清凉幽静的世界,淡然独立于不为人知的天山深处。

吃过早餐,金色的阳光已布满河谷、草地和毡房,一个明朗而清爽的一天开始了。

父亲备马看牲畜去了。我留下来准备挤奶。等到太阳一竿子多高时,奶牛们哞哞叫着,陆续回来了。

我开始挤奶。挤奶时必须先让小牛犊“惊”奶。我把小牛犊放出去,等他吃惊了奶,我再把他拽回来拴住。小牛犊虽出生才几个月,但力气很大,需要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将它从乳头拽开。然后,我把奶桶夹在两腿间,用双手各捏住一个乳头一上一下地捋着。我喜欢听挤奶时那种“刺刺”的乳汁喷射声,我喜欢看奶桶中飞溅而起的白色泡沫……看着喷涌饱满的乳汁,就容易联想到母亲。

挤完奶,我将牛奶煮沸。然后,我开始制作乳饼和酸奶……

有时奶牛未归,我便上山去寻找。我独自一人走在森林里,像童话中采蘑菇的小姑娘。哈熊呵,野猪们,它们不知都躲藏到哪里去了?我曾无数次站在山顶四面眺望,我希望看到他们的踪影(那时,我初生牛犊,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其实,它们就在我附近的森林里穿行,因为它们将湿漉漉的爪印留在了牧道上,它们刚刚拉完的一泡粪便还散发着热气呢!我便怀着好奇心去追赶野兽的踪迹。可我总是见不到哈熊、野猪什么的……难道山神在暗中保护着我吗?

据说,等秋后牧人一搬迁,那些哈熊就会从森林中走出来。它们先绕着空空的牧人住过的小木屋转一圈,然后用嘴巴拱开木屋门,钻进去。木屋中铺着厚厚的干草,哈熊便躺在上面,度过安逸而温暖的冬天。整个冬天,很少有其他的脚印通向哈熊的深沉睡眠。

不过,我看到过金色的小鹿跃过草地时的美妙情景。

那时,哈英布拉秋意正浓,白桦和杨树叶已变成金黄色。有一两匹马站在高远的山顶上,若不摇尾,还以为是石雕呢!地下河流淙淙有声,却不见溪。阳光融融,照耀着草地、森林和山峦。

有只金色的小鹿从森林里走出,来到河边,饮完水,然后蹚过河,蹦蹦跳跳地翻过对面的山冈消失了。

哈英布拉是一处高古、清凉而宁静的圣境。一个人如果在这里生活一百年后,他一定不是走向死亡,而是渐渐蜕变为一个银发飘须的神仙老翁,在山涧云际飘然而至,倏然而去。

我曾多次爬上过雪山。

站在雪域高原,犹如站在人生的至高点,颇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与神气。

那时,我不但领略到了哈英布拉全景,我还领略到了更加遥远深邃的风景……我有一种超越尘世的飘逸空灵之感。

有时,我躺在酥油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以及盘旋在云际间的山鹰,会渐渐进入梦境。在梦中,我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银须飘拂的神仙老翁,在云头上飘来游去……

我看到远远近近的峰峦静默地卧着,它博大而深沉;湛蓝的天空与银白色的雪峰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在雪峰与苍穹之间,有一只苍鹰在悠然自在的盘旋着,它不时地发出一两声鸣叫声。

山下河谷的草滩上,坐落着牧民稀稀疏疏的毡房。从毡房顶升腾出一缕缕淡蓝色的青烟……无论是山和天空、森林和草地,还有河流和毡房,以及天空中翱翔的鹰,那时看来,都显得极为虚幻、神秘,如梦如幻。

夜幕降临了。我躺在毡包中,目光越过屋顶的天窗,遥望星空。我屏声敛气,静听森林与河流的对话,就像聆听一个远古时代的故事……然后,就去做梦。在梦中,我酿造了一个又一个关于黑孩的童话。

现实的河水与梦中的河水交织在一起,哗哗作响而过,流过我的少年时代。

终于,黑孩成了一名骑手。

一个人心灵的宁静,其本身就是一种自由的象征。我要用策马奔驰来表达我自由飘逸的心绪。我选择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骑着一匹白马来到了开阔的草地上。小白马弹蹄喷息,早已焦急不安,一匹优秀的烈马总是这样,渴望奔驰。

我那时单纯浪漫又极为勇敢。我不懂未来的艰辛与坎坷,也全然不知人世的险恶,我的心灵一片洁白一片翠绿。在这种时刻来一次奔驰,那将是多么轻松而惬意的事啊!

我叩马奔跑起来。

小白马驮着我犹如一只白色大鸟欢快地掠过草地。人与马无拘无束,没有道路的束缚和指定的目标,也没有任务和使命。无尽的草原是我任意奔驰的跑马场,我就是快乐王子,我的臣民是森林、河流和珍禽异兽,我相信它们都在明处或暗处情绪高涨地欣赏着我的骑术。 

我是泰吉特山中牧羊的阿波罗。我骑着彼加斯,踏开了卡斯达里的泉水——


卡斯达里的泉水以灵感的浪头

润泽人间草原的流亡者 (普希金语)


小白马从绿色的草原上一掠而过,暴风雨式的马蹄声叩击着草原的每一根神经。

那时,我感觉到自己在奔驰的道路上突然成为一个男子汉,我的唇髭在马背上蜂拥般地滋长出来。

许多年后,当我接触到社会和文学,才知道诗人周涛也曾经有过在巩乃斯草原骑马奔驰的经历,那种感受是多么地相像啊!

马儿喷着鼻息,四蹄发出嗦嚓的有节奏的声音,最后大颠着狂奔起来。随着马的奔驰、起伏、跳跃和喘息,我的心情变得开朗、舒展,压抑消失,豪兴顿起,在空旷的雪野上打着唿哨乱喊,在颠簸的马背上感受自由的亲切和驾驭自己命运的能力,是何等的痛快舒畅啊! 

深秋很快就要到了。

牧民们都先后拔了帐篷,赶着牛马,表情忧郁地离开了哈英布拉。

这一天也轮着我们了,村里的马车来了。第二天,我们将毡房和伙食家具都一一装上了马车。然后,马车夫甩了一个响鞭,载着家什先我们而上路了。我听到马车夫拉紧刮木的吱扭声单调而空寂地在林区公路上响着。

我和父亲赶着畜群默默地朝山外走去。

我的心突然沉重起来。我时时回眸,向哈英布拉作最后的道别。我在心中与哈英布拉进行默默的对话:“我们都走了,冬天就要到了,你寂寞吗?”

哈英布拉安详地微笑着。我从它的表情看出,它一点也不寂寞。

一个拥有四季常青的松柏,拥有河流和阳光,拥有珍禽异兽的哈英布拉怎么会寂寞呢?真正寂寞的是人心。与永恒恬淡的哈英布拉相持比较,人永远也超越不了风景。

在午后秋阳辉照的牧道尽头,哈英布拉渐渐幻化成一幕淡蓝色的烟霭,遥遥地悬挂在地平线上,如空气般微微颤动者,宁静如酣睡的少女。

我听到成群的马蹄声凌乱地敲击着布满石子的道路……


伯孜克里克石窟


高昌故城在佛教文化鼎盛时期,可以说是佛塔林立。宋使王延德在高昌时,考察了城中的佛寺竟多达五十余座。他在《西州使程记》中谈到了当时高昌的民风:高昌居民在春天,选风和日丽的日子,群聚遨游于寺院之间,“游者马上持弓矢射诸物,谓之禳灾”。

也许是因为故城佛寺的规模太小,当《西州图经》述及到高昌佛教名胜时,只提到了伫立在城郊之外的两个窟寺——丁谷窟寺与宁戎窟寺。

宁戎窟寺就是保存至今的伯孜克里克石窟。

《西州图经》对宁戎窟的记载,是今人认识伯孜克里克石窟的极其难得的第一手好资料,现引文如下:


宁戎窟寺一所,右在前庭县界,山北二十里,宁戎谷中。峭巘山成,临危而结极;曾蛮四绝,架回而开轩。既庇之以崇岩,亦猥之以清濑。云蒸霞郁,草木蒙笼。见有僧祗,久著名额。


读毕唐代文献,掩卷想象一下当年的宁戎窟寺,确实能感觉到那种面临清川、背依崇崖、树木葱郁、环境清幽、寺宇轩昂的面貌了。因为接近西州,所以是重要的佛教中心。

经过了七百多年的岁月剥蚀,曾经显赫一时的高昌故城早已灰飞烟灭,成了昔日黄花。如今,它只能以废墟的苍凉姿态,向世人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自然,跟着大城一起覆灭而沉入历史深处的,还有故城本身苦心经营而培育起来的佛教文化。

想不到,解说当年高昌文化盛况的历史重任,竟落在了伯孜克里克石窟的肩上。

伯孜克里克石窟深隐在吐鲁番火焰山中。它依山傍水,远离尘嚣,很有一些隐君子的风范。即使在交通发达的今天,尘世的人要想到伯孜克里克去,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你必须先经过一段漫长而沉寂的茫茫戈壁。走在这样一条人生之路上,眼前被火焰山的热浪和荒漠暑气所围困,就如同走向炼狱,走向人类的洪荒时代,你感到内心惶恐而焦灼。

当你陡然从大道拐入胜金口峡谷时,当你看到了一片绿荫,看到了流淌在峡谷中的那一溪清清碧水时,你眼前豁然一亮,就好像从尘世拐入了另一种清虚无为的超凡境界。

1928年,瑞典学者斯文·赫定来到伯孜克里克后,他在《长征记》中是这样描写的:


二月二十八日,我们在低峨的群山间浓密的尘烟中走着,最后走进了胜金山浪漫而荒野的山谷。右边,有一条颇为足水的河流……荒丘直向岸边狭窄的草木阜降落……一道小桥横过河道,路径便从这里经过,直达封·勒柯克盛称的伯孜克里克岩洞。在我们这边看见了简单花纹的洞身和隧洞。河边立着一两间庄院和一架磨。风景雄伟……

二月二十九日早晨,除我和那林先生外,大家都上伯孜克里克去了。对于他们所见,均觉得异常有趣。在一些大小洞窟中,显露着德国吐鲁番考察团工作的痕迹。有些地方还看得见装饰的图画,它们中间的几幅涂上了污泥,使其不致被毁坏。这些壁画古迹和壮丽的自然风景给我们几位先生以如此深刻的印象——他们简要撕碎封·勒柯克的书!


说来佛家选址,也是颇具良苦用心的。佛界,是一条从苦难步向天堂的艰辛历程,而走向人间伯孜克里克石窟的道路,似乎正是暗示了这一过程的全部蕴义。

一旦拐入胜金口的佛道,每深入一步,就等于远离尘嚣一步,心灵会跟随着脚步的深入而逐渐净化。当你看到那隐在树中而微露的红色瓦顶,当你听到那隐隐传递而来的木鱼声和诵经声,你感到身心爽悦而轻松。你如归家的孩子,将尘世带来的疲惫与苦难猛地抖落,你觉得极乐世界不在天堂而就在眼前……

 “伯孜克里克”,是维吾尔语,有“山腰”之意。石窟临木头沟半山腰凿壁而建。它的头顶是蓝天,是赭红色的火焰山。泥塑的唐僧取经一行人正从山上风尘仆仆地走下来;石窟脚下是葡萄园掩映的村舍,这大概就是斯文·赫定描写的胜金村。

伯孜克里克现今保留的洞窟有83个,其中尚存有壁画的洞窟有40多个,壁画保存面积1200平方米。从洞窟形制、壁画风格来看,再结合有关文献记载,推断这一区石窟寺可能始凿于高昌王国时期。唐代西州,据上述《西州图经》引文,这区窟寺已有相当的规模。九世纪中叶,回鹘一支从漠北入居吐鲁番盆地,建立了回鹘高昌王国。最初,回鹘在漠北草原时期信仰的是摹尼教。他们来到西州,最初在伯孜克里克也修建和尊奉过摹尼的窟寺。现存的“第38号”窟的后壁绘有三棵树,树下有穿白色衣服的僧、尼,并绘有翅的羽人形象,表现的便是摹尼教的内容。但不到一百年,高昌回鹘王国的统治者,也皈依了当地居民中占统治地位的佛教。

统治者还把这一窟寺扩建为王室寺院。回鹘国王、王后在这里开拓洞窟,虔心供养,利用佛教维护着自己的统治。十到十一世纪中,伯孜克里克石窟寺在回鹘王族的支持下,这里的佛教文化达到了顶峰。后来有很多学者,把这一时期的伯孜克里克佛教文化,作为研究高昌回鹘民族宗教、艺术和文化的宝贵依据。

九世纪中叶,在新疆大地出现的高昌回鹘王国一度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文化蒸蒸日上。在伯孜克里克发现的一首回鹘文诗歌中,就表达了这种轻松向上的生活状态。

一位回鹘老人写了一首诗,以此来鼓励儿子勤奋学习、争取取得好成绩,诗的大意是:


离别远去勿骄傲,

儿要多思勤学习。

待吾善儿结业归,

幸福荣誉属于你。


诗后有附言说:“我对你寄托着希望,特写此诗劝学。”

通过这一小小诗文,让我们不仅了解到高昌回鹘王国时期的王家寺院对当地佛教生活的反映,同时也了解到了当时的吐鲁番现实社会的生活状态。

十二世纪之后,随着高昌回鹘王国势力的衰退,这一地区的佛教文化也受到影响;十三世纪之后,随着成吉思汗的铁骑疾风般踏响高昌大地时,回鹘王国与佛教文化的光芒从此黯淡了下去,伯孜克里克石窟寺也渐趋衰落。

早些年,考古工作者在伯孜克里克石窟寺发现了废弃的窟室,回鹘文、西夏文、汉文、梵文、波罗米文、粟特文等残经,世俗文书,塑像的肢体碎块、壁画残片,以及珍贵的雕版印刷物,还有十多件非常宏伟的木质斗拱。从漆有朱红色巨型木拱的弃件可以推测,高昌回鹘时期,伯孜克里克石窟寺在依山开凿的洞窟外面,肯定建有高大的殿堂和回廊。慕名而来的修行者可以凭据这些架空回廊登高危岩,远眺四方,正如《西州图经》说的“架回而开轩”。

伯孜克里克石窟中,保留至今的主要有唐代及高昌回鹘时期的壁画,塑像已几乎全部被毁。早期的壁画多被后来重绘的壁画覆盖,难窥全貌。

高昌回鹘时期的壁画在伯孜克里克保存得既多又好。这一时期开凿的洞窟,主要是长方形的券顶,绘画内容多为佛传故事。窟顶绘满千佛,洞窟两侧墙壁绘有佛传。

石窟中,画面最完整、色彩最鲜艳的是高昌回鹘国王及王后的供养礼佛图像。此壁画完成于公元10世纪。这类图像有多幅,但保存最好的一些图像已不在伯孜克里克了,这些壁画在1905年被德国人封·勒柯克切剥后运到了柏林,藏于德国人类文化博物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劫掠的壁画除了一些小型的能够移动的转移之外,其中最大最精美的壁画共28幅全部葬身于飞机的轰炸中。

看来,非得说一说叫封·勒柯克的德国人与高昌文化的劫掠史了。

在伯孜克里克编号为20窟的洞中,挂着一个小牌,牌上写着:“勒柯克窃走的壁画”。

壁画消失了,洞壁上只留下了切割的痕迹。空空的一个洞窟,沉默地面对着游人。洞窟中挂着几幅工笔临摹复制品,用玻璃框装着,以弥补世人绵长而深刻的感叹。

“无数壁画柏林去,空留石壁在火洲”。诗人的感叹已成空叹。在中国文人眉头蹙得最紧的时候,叫封·勒柯克的德国人却歪戴大礼帽,赶着装满中国文物木箱的马驮,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早已翻过喜马拉雅山,走在回柏林的宽畅道路上了。

勒柯克回到德国后,他除了将那些壁画用铁框架固定在墙壁中供人欣赏外,便立即投入了著书立说:


凭借长时间的艰苦工作,我们成功地把这些壁画都切割下来。经过20个月时间的运输,最后安全地把它们全部运到了柏林。在那里,它们整整填满了博物馆的一个房间……


接下来,他将狂傲的笔锋一转,开始得意地炫耀:“这是一个佛堂中的全部壁画!能把一个佛堂的全部壁画运到柏林的还为数不多。”

很快,封·勒柯克被提升为德国人类文化博物馆馆长。

一旦提起封·勒柯克这个人,就仿佛看到了闪动在20世纪前后高昌大地上那一双双淡蓝色的鬼鬼祟祟的异邦人目光。

在高昌文化的劫掠史上,第一个提着鹤嘴锄和刀子“考古”的人应该是俄国人克列门兹。

1898年,克列门兹来到高昌,摸索着找到了偏远又宁静的伯孜克里克和吐峪沟石窟。他割剥了许多精美壁画,并盗取了大量的古代手卷。这批珍贵的文物被克列门兹运到俄国后,至今不知下落。

高昌文化的劫掠史,从克列门兹的手中正式拉开了帷幕。

比克列门兹更早一点,高昌大地上已经有很多异邦人在来来去去地徘徊。从19世纪以来,第一个踏上高昌地面的是俄国植物学家艾伯特·雷格尔。1879年,雷格尔在新疆和高昌等地穿山入谷,如入无人之地。他第一次向欧洲学术界透露了:


在世界的后院新疆,有一种前所未知的具有卓越艺术与文学性的佛教文化,一直未受到人们的注意。


1885年5月,英国人凯里和他的助手达格列什到了高昌。三年后,达格列什在运送劫掠物的路途中,被仆人与浩罕的帕坦合谋图财暗杀于喀喇昆仑山中。驻喀什的英国军官鲍尔在缉捕凶犯的同时,在库车意外得到了一份古梵文桦皮文书手卷。手卷被带到欧洲考释,发现是一份珍贵的公元5世纪的作品,“鲍尔手卷”即刻轰动了欧洲学术界。

后来,斯坦因和很多外国学者踏上去高昌的路,都因受到了“鲍尔手卷”的提示和诱惑。1913年,斯坦因来到高昌,他在伯孜克里克效法勒柯克“工作”两月有余,劫掠而走的壁画据说足足装满了100多个木箱,最后运到了新德里。

出现在高昌历史上的异邦劫掠者远不止这些人,如日本的桔瑞超和野村荣三郎,俄国人罗波洛夫斯基、科兹洛夫……他们从高昌带走了不计其数的古代经卷、残本、塑像等文物,这些历史珍品至今被收藏在12个国家的博物馆和文化机构中。

真正给高昌文化造成巨大损失的劫掠者,还属于德国人艾伯特·格伦威德尔和封·勒柯克。

格伦威德尔是德国人类文化博物馆印度分馆的馆长,也是研究佛教艺术的学者。1902年,格伦威德尔率领随从踏上了去中国高昌的遥远路途。到了高昌,经过5个月的“考古”,他满满地装载了46箱佛教壁画、古代手卷和雕塑等文物运回德国后,引起了德国皇帝的关注。

第二次的远征劫掠计划正在酝酿之时,格伦威德尔突然病倒了。领队的任务落在了他的助手封·勒柯克的肩上。

1904年,德国皇帝从经费上直接支持了封·勒柯克。9月,他和助手巴塔斯离开柏林,一路直奔高昌。初到高昌,封·勒柯克先在王城故址的一座古寺院中找到了一块大型摩尼教壁画。这幅从未见过的摩尼教创始人梅尼兹画像,被勒柯克切割剥离后,带回了柏林。

1905年初,勒柯克急不可待地奔向了伯孜克里克石窟。

伯孜克里克石窟已被岁月的风沙所掩埋,这恰恰象征了当时高昌文化的沉睡姿态。这对于封·勒柯克来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乘着高昌文化的守门人沉睡的空儿,我们赶快动手吧,巴塔斯!

勒柯克很快从山下雇来了几个人,他用突厥语和他们对话,再加上手势,这些回鹘人不知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明白了他的手势,他们便拿起铁锨和砍土曼,向掩沙的洞窟走去。勒柯克紧跟在他们的后面指挥着。

沙土才刚刚清理了一小部分,封·勒柯克便忍不住惊叫起来:“我蓦然看见,在露出来的我左右两边的墙壁上,有各种颜色绘画的光彩夺目的壁画。画是那样的鲜明,好像艺术家刚刚完成似的。”

勒柯克的助手巴塔斯是一个体魄魁梧的人。他首先用锐利的钢刀在壁画四周切开一条深缝,然后,用鹤嘴锄、凿子等工具沿着缝隙挖出一道缺口,最后用狐尾锯锯开土石,小心翼翼地取下壁画。较大的壁画,必须先分割成小块,才能装箱。在分割这些壁画时,尽量让切线绕着画中一些无关紧要的部位走。

就这样,巴塔斯不停地挥动着鹤嘴锄,挖掘的声音回响在伯孜克里克的清晨,然后消失在伯孜克里克的暮色里。每一天的伯孜克里克总是那样寂静,在洞窟中工作的勒柯克虽然感到空气有点沉闷,但他却依然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他太喜欢伯孜克里克寂静的清晨与黄昏。

鹤嘴锄慌乱而急切的挖掘声在伯孜克里克昏暗的石窟中整整响彻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没有一个官员走上前来,过问一下。

勒柯克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他顺利地将128箱壁画文物等运回了柏林。

高昌文化的劫掠与悲剧、耻辱与痛苦就这样铸成了。

究竟是谁创造了伯孜克里克的壁画?

创造者弃画而去,让壁画自己去蒙受劫难和耻辱,饱尝离乡背井和颠沛流离的痛苦……

作为壁画的家园和承受者——伯孜克里克石窟已经显示出了沉默不屈的精神。伯孜克里克石窟寺,你被千年的狂风、暴雨和烈日侵蚀过……你千疮百洞,伤痕累累,然而,你却不为岁月的摧折而动,不为残酷现实的劫难所动,你自始至终以大佛的安详姿态默立着,你手中高擎的那把千年文化的火炬,虽时强时弱,但始终没有泯灭过。

你坚守住了高昌佛教文化的最后阵地。

你是高昌文化最勇敢的守望者。

——选自《回族文学》1997年第4期


门槛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我从地区中专学校毕业后,带着行李和一只大木箱,来到了陌生的吉木萨尔县。下了公共汽车后,我东张张西望望,用茫然而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人生的第一个驿站。然后,我走向候车室,我要打听打听,去我工作的泉子街乡镇路程有多远。车站服务员告诉我,到泉子街的路程是四十公里,每天早晨只发一趟车,当天的班车已发走,必须等到第二天才能上去。

我开始考虑留宿问题。

车站没有旅社。要住宿,必须要到一两公里之外的县城招待所去,可笨重的木箱加行李要带进城并非轻而易举的事。车站没有寄存处,得找一处寄放行李的地方。我走出候车室,前后左右地转悠着。我发现在车站院内有几户人家,炊烟正从屋顶升起。我心中一喜,便迈步走向离我最近的一家。没有犹豫,我很响地敲开了这一家的门。

门开了。一位中年男人一手扶门一边用戒备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生硬的口气问我:“有啥事?”

我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当他听说我是一个刚刚毕业分配到吉木萨尔县来工作的毛头学生时,便将脸一沉,摇头拒绝了。

我正待努力说服他时,他却一把将我推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大张着口,傻呆呆地立在门外。

这是他的家,他有权力拒绝一个陌生而没有家的人。

就这样,我被拒之于吉木萨尔的门槛之外。那时,太阳已渐渐西沉。我呆立原地,举目无亲,两眼茫然而不知所措。我在车站门前徘徊了很久。归家的人行色匆匆。在众多的人群中,却看不到一张我熟悉的面孔。这是一个陌生而冷漠的地方,我虽然夹杂在他们中间,却犹如在荒漠中行走。渐渐地,小城的灯火远远近近地亮成一片,家家户户温馨的欢快笑声不时地从屋宇和晕黄的窗户下荡漾开来……我知道,那些灯光没有一缕是为我点亮的,那些欢笑没有一声是为我而发起的!

这就是现实社会摆给我初涉人生的第一道门槛。

那时,我刚刚二十出头,对世事两眼摸黑浑然不知。除了行李和一个大木箱之外,我一无所有。正因为这样,才使我这个初生牛犊的毛头小伙子凭着少壮之勇,勇敢地迈过了那道门槛。我不顾候车室里管理员的极力拦阻,硬是把行李和木箱强行放在了候车室的一间小房间里。

记得当时有一位大鼻子的管理员对我说:“你放是放,但东西丢了我们可不负责任!”丢了行李和木箱,就等于丢了我的全部家当,但也只好如此了。

夜里,群星闪烁。我形单影只,在陌生的吉木萨尔大街上踽踽独行着。我初次感到了涉世的冷漠,我似乎隐隐感到了未来会给我摆出许多道像今天这样的门槛。

这一夜,我睡在一个陌生的小县城里。这里没有一个亲人、朋友和熟悉的面孔。

第二天清晨,公共汽车喘着粗气,沉重地翻过山脊,纵深地驶向泉子街山乡的蜿蜒土道。

我被这辆破旧的班车载着,走向一个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方。那个地方将决定我未来的命运,我最初的生命姿态将要在那个未曾谋面的山区小镇定格,我被这样一条全新的道路颠簸着、激荡着,我感到新奇,迷茫,甚至有点莫名的振奋。

深秋的山道,裸露在已被收割掉的庄稼地中间,或夹在红褐色的山间,显得有点荒凉。

大约走了有一两个小时后,车戛然而止。有人说,泉子街到了。

我一下车,便用急切的目光打量和环视着这个乡村小镇。

泉子街小镇好像是许多年前伫立在我故乡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幻中都让我感到既熟悉又亲切。于是,我被这宁静、质朴而单纯的小镇所打动,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

从情感上,我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它。

没有人来迎接我。好在学校离我下车的地方并不远,我一人扛着行李和木箱,走向学校。到了学校,因学校还没有开学,老师和校长都不在。有一个校工想安排我住下,但打不开所有校舍的门。幸好有一个单间的窗户没上好,他便推开窗户,将我的行李和木箱放了进去。以后的几天里,窗户便成了我出入的“门”——一个设有很高“门槛”的门!

过了几天,老师和校长陆续回来了。我被安顿到校门口一个“里套外”的宿舍住了下来。

宿舍没有坐的椅子。校工出主意说,让我把办公室的椅子先拿过来坐几天。

开学了。教师集中的第一天,校长看我站着,便问道:“白老师,你的椅子呢?”我说在宿舍。他突然口气十分生硬地说:“取去!”

听到校长第一天面对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新教师这么不客气,我非但没有执行命令,反而屁股一歪,坐在了桌子上!

校长一看我的架势,怕再纠缠下去难以下台,便对值周的老师说:“王老师,那个门口宿舍有把椅子,请你去把它拿回来!”

这是一个多么尴尬的开头啊!

其实,这是设在我人生道路上的至关重要的一道门槛。我由于任性,只图一时的痛快,却没有很好地迈过去。我这一辈子的命运走向,在那一刹那间的行为举动中显现了出来!事实证明,我的这种倔强性格,在后来的无数日子里,让我吃尽了苦头!好在山区的人虽然说话冲人,可心地善良。那位校长后来并没有给我穿过任何小鞋。二十年后的一天,我们在一座城市相聚时,我向他做了正式的道歉!

我在山区一边教书,一边学习绘画。同时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文学青年影响着我。记得那时,我刚刚读完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就在这当儿,有个驼背的管理员不断地克扣我们的伙食,将馒头、清油、面粉等锁在保管室里,不让我们吃饱,饿得我们整天肚子咕咕乱叫。一天,我恶作剧地写了“葛朗台储藏室”这么几个字,贴在了保管室门上。结果,管理员找语文老师解释,可谁也不告诉他那几个字的含义。他害怕了,便辞职不干了。我当时感到很内疚,因为一个恶作剧让人家丢了饭碗!也就在那时,让我感到了文学的力量,致使我后来走上了弃画从文的道路。

在这里,我一待就是八年!

我将生命中最富激情的一段珍贵年华留在了这里。

——自此,在小镇上,在悬浮的尘埃中,有我荡起的一缕尘土;在回荡于乡村土道的杂沓声里,有我重叠往复而留下的一串足音;在黄昏村落的喧闹里,有我发出的欢笑和叹息;在晨曦的钟声与傍晚的灯光中,有我浸透的一份汗水和情感……我将一堂一课的讲读声留在了这里,我将一页页批改作业的痕迹留在了这里,我将住过的一间土屋留在了这里……

我的人生之帆从这里扬起,我的梦幻之船从这里起航。我闯过了无数的艰难险阻和潜伏在路道上的明石暗礁……

许多年过去了,我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在我空洞如一张白纸时,她教会我怎样一点一点地充实自己;在我全然不知世路险恶、脑海中常常迸出一些唐突的念头时,是她无数次引领我抵御住了那些人性中的欲望和诱惑;她教我在艰苦的环境中怎样紧紧地抓住梦想不放,她让我历经磨难,使我逐渐懂得承受和宽容,懂得知难而进的努力方式。我被这个亲切之地接纳进她的门槛,从此有了生命所依,有了奋斗目标,生命的道路也一天天变得宽广而坚实起来!

正是这个小镇,她让我有了家,有了屋顶上升腾而起的那一缕炊烟。世路千条我有路,华灯万盏我有家。有了家,生命便有了归宿。从此,我不再是孤家寡人,我也有资格拒绝一个陌生而没有家的人!

有了家真好。

无论我走遍天涯,最终我还得回到这个家。每当我在冰天雪地和寒风吹彻的路途上走得迷茫走得疲惫不堪时,那一晕温暖的橘黄色灯光总是在夜深人静时等待着我,常常使我这个迷途的羔羊眼睛为之一亮,我总能在风尘弥漫中找到那一晕亲切之光!

……而如今,我要跨出吉木萨尔的门槛了。

为跨过这道门槛,我已付出了二十余年的辛勤汗水,付出了全部的青春代价!

离家的心情往往是复杂而痛苦的。尽管我曾经待过的地方依然那么偏远和荒寒,常常被人忽略和遗忘,但她的质朴和单纯,她对我一生的道路影响,是不容忽视的!正是由于这里的一切影响和熏陶了我,才使我有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的选择。许多年后,这个亲切之地也许会因为我的离去而重新变得淡远而模糊——当我再次返回到她的身边时,已成了一名匆匆过客!然而,有一点我至今都坚信不移——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离开她多久,只要我回头举手敲响她的大门时,她一定会面带笑容接纳并收留我,她再也不会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无情地将我拒之门外了!

因为,我已用我真诚的生命,迈过了那道门槛;

因为,吉木萨尔已经成了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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